虽然已经十七岁了,但还是能够清楚地记起被送到孤儿院的那个午后。
那年她四岁。
在街头流浪了三个月之后,被人送到了孤儿院。
孤儿院像是一座巨大的古堡,她在里面认不清路,也分不清老师和孩子的脸。四岁之前的她没有穿过鞋,第一次穿鞋时还很不习惯。
肚子能填饱了,但她无法再肆意奔跑,横冲直撞。
孤儿院的阿姨问她之前的生活,她记不起了。
好像是在山里,落日追在她屁股后面,她踩着发烫的地面朝着远方的山头奔跑,好像能够跑到世界的尽头。
没有人呼唤她的名字,直到夜幕彻降临,别的孩子都回家了,只剩她一个人还站在山头。
孤儿院是帐篷,可以遮风避雨,但也仅仅可以遮风避雨罢了。真正的暴风雨和暴风雪来临时,与它们抗衡的,只有血肉之躯。
就算是在孤儿院里,也是有等级的。
有的孩子表面上乖巧,背地里却当着霸王。她们在这座古堡里发挥着最原始的兽性,争夺一切可能的资源。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霸王们被很好的家庭领养,其余小孩也基本都在十四岁前找到了不错的去处。因为过了十四岁就会丧失被领养的机会,成为一辈子的孤儿。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陆音就一直被欺负。
因为身上不知道哪里来的味道,班里的男同学女同学都对她避之不及。她的头发里藏着虱子,在全班引起轩然大波,被人用口香糖和头发黏在一起,从此之后孤儿院的老师就不给她留长头发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现在,她也不想留长发,她害怕。
害怕再被嘲笑,被口香糖黏住头发。
长发是会拖累她的东西,跟女性的身份一样。
她习惯了被嘲笑,被孤立,被欺负,被辱骂。所有不好的词语都可以在她身上找到相对应的地方。
她是这个世界是垃圾,她是废物。
她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过了十四岁,刚上初三的时候,这种情况到了峰值。她个子长高了,身材抽条了,脸庞也变得标致了,但那些人还是像以前一样对待她。仿佛她是永远开不起花的花苞,或者是刚要开放就被雨水打落的花朵。
她不被人珍惜,不被人尊重,甚至不被当人看。
孤儿院的阿姨建议她读完初三上学期就出去打工,反正也考不上高中,反正也不会再有机会被人领养。
对,她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
看似刚刚开始铺开画卷,实则画卷一片空白,已经结束了。
不过人的这一生不会永远倒霉,永远被欺负。
因为父亲找到了她。
不管是孤儿院的阿姨还是学校里的老师,都无数次地问过她,你恨你的父母吗?他们抛弃了你。
陆音摇头。
不恨。
对方脸上会出现非常惊讶的表情,“是他们把你带来这个世界上,却不负责任地把你抛弃,而你却不恨他们?”
陆音无所谓地说,“为什么要恨?恨有用吗?”
那时候她是真心地觉得恨没有用。
她对父母两个字没有任何具体的概念,因为不曾存在过的东西,何来谈恨意?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父母把她带来这个世界上抛弃了她就要恨他们,这种事情不是很常见吗?
这种想法在父亲出现后再次得到了验证。
她一点也不恨他。
反而很爱他。
非常渴望得到他的爱。
由此产生了恨意,对那个女人的恨意。
陆音开始有一点明白书上说的,“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恨。”
恨是需要用爱作为基底的。
如果没有爱,根本谈不上恨。
所以,她现在关于恨的答案就是,她恨那个女人。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袭击她的原因。
“因为——她抢走了老师。”
宋嘉琳和常厦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觉得这个答案十分的“中二”,同时宋嘉琳也察觉到陆音对严辰的感情有些特殊。
“你喜欢严老师?”她开门见山。
常厦在旁边做着记录,有些惊讶她会如此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不过他提醒自己,警察这个职业,原本就会遇到许多平常生活里遇不到的事情,要平常心看待。
陆音盯着宋嘉琳看了两秒钟,眼神里闪过一丝嘲讽,似乎在说宋嘉琳什么都不懂。
“你说呢?”陆音微微挑眉,状态不再似先前那样虚弱。虽然眼睛还肿着,嘴角的血迹也还在,但她却恢复了一个攻击者的状态。
“人家本来就是合法夫妻,什么叫‘她抢走了老师’?”常厦抢问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有些生气。
陆音冷笑一声,没回答。
宋嘉琳看了她一眼,“你如果不老实交代,我们就送你回四医院了。”
听到四医院,陆音神色有些不安,“我不回四医院,我已经好了。我要回学校上学,我马上高三了,你们不能影响我学习。”
“你也知道你马上高三了,一天到晚装神弄鬼的。上次毒狗抛尸案闹那么大,最后如果不是秦苏撤案,你可能免于处罚吗?没想到你一点不吸取教训,这次竟然攻击秦苏,我们警方将根据秦苏受伤的结果鉴定来决定你的处罚。并不是说你未成年人就一定不会处罚你,如果秦苏受伤构成了轻伤,那你就得负责。”宋嘉琳的话里带着威胁,但陆音看上去比起受到法律的处罚,更害怕回到四医院。
半个小时后,宋嘉琳知道了陆音不害怕被法律处罚的底气来自于哪里。
严辰的电话来了,要取保候审陆音。
“你不是受害者的家属吗?你来取保候审嫌疑人,这个不太好吧?”宋嘉琳在电话里说。
“我也是陆音的老师。况且,她也没有别的监护人。”严辰说。
宋嘉琳看了一眼审讯室里的陆音,又想到还在医院昏迷着的秦苏,气不打一处来。
“你老婆重要还是学生重要?严辰,这种事情你不是第一次做了,上次毒狗抛尸事件你就已经很过分了。要是我是秦苏,我会对你心寒的。”宋嘉琳打抱不平道。
严辰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她会理解我的。我是个老师。”
她不会的。宋嘉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