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厅的盛宴冉星越吃越难受,心情越来越差。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借着如厕的事由,逃出了宴会厅。四处无人,冉星有了种解脱的感觉,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来这种地方。昏暗的灯光照着回家的路,风吹过来还有些凉,冉星上午喝酒晚上又喝酒,风一吹头晕的厉害。他实在坚持不住,来到湖中间山花亭坐着休息,身体一放松,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醒,醒醒,别在这里睡觉。”
冉星感觉有人在摇他,慢慢睁开朦胧的睡眼,看到来人一下子就清醒了——竟是傅好雨。他立马站起来,还好自己睡觉没流口水,“你怎么来了?”
“可不能这么睡觉,容易风寒。”傅好雨扎了个丸子头,身穿浅蓝色长袍,腰间系着一个五彩香囊,散发着艾草香气。冉星站起来的动作吓到了她,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我酒喝多了。”
傅好雨在冉星对面坐下,“参加的是谁家的宴会?什么酒醉成这样?”她在凉州老乡会上喝了点酒,不多。
“云海厅,百里家的。”冉星也坐了下来。
傅好雨先是一愣,似乎又明白了什么,“你不是看不起百里凡吗?不过你本来就是雍州人,雍州人就应该参加雍州的老乡会。”
冉星赶忙解释:“跟我同宿舍有个叫蒋辉的,是百里凡的跟屁虫,今天非要带我去。”
“好玩吗?”
“难受,请了个歌女,叽叽歪歪也不知道唱的什么,弹的古筝曲子倒不错,可惜没弹完就让百里凡打断了。”
傅好雨扭过头看着湖面,“丰都名伶秋丽月,全书院都传疯了。那可是小月月啊,你竟然不知道?”
冉星当然不知道,他连端午节会聚餐都不知道,来书院不足两个月,他刚刚熟悉这里生活学习的环境,而这些各州王子公主贵族子弟们,跟自己的追求并不相同。他们以华丽的衣服,精美的饰品,强壮的马匹以及各种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为荣,以追求艺设女子为乐,文社不学治国之道,军社不学武艺战法。他们只是生在一个富贵鼎食之家,剥去钱财他们什么都不是。他们的生活不值得羡慕吗?不,大部分人都会羡慕,逃离苦难是人的本性,只是他们的生活是一个圈子,一个与自己隔绝的圈子,连蒋辉这样的人也挤不进去。
“小月月,那可是大明星。艺设多少女孩子做梦就想像她一样,所以她们表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却勾心斗角,互相下绊子。我给你说啊,算了,你也不感兴趣,都是女孩子之间的烂事儿。”
冉星也并不想听,“可以问你一个冒犯的问题吗?你为什么没去艺社?别人告诉我女孩子都是去艺社。”
傅好雨摊开手掌笑着说:“你看我的手,又粗又黑,根本拿不了针,只能拿剑。”其实她的手指又长又细,冉星没听出她是自嘲,说道:“一点儿也不粗,也不黑,很好看。”
“嘴还挺甜的,平时呆呆笨笨的,也不怎么说话。”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
“那就挺好,别学有些人油嘴滑舌的。你是雍州人,似乎不认识百里凡?”能来书院的,大部分都是各州最上层圈子里的人,就连所谓的贫民子弟,也是跟各州官员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比如蒋辉家就是帮百里家修关集大桥的人。
“我其实不算雍州人,我爸妈都是中州人,我很少听他们谈以前的事情,好像是四圣军的,跟钟老师也很熟悉。”
“莫非是十九年的丰都事变被贬的人?我也听爸妈说起过,废王跟水圣吴乔厮混,还戏弄各州诸侯王,最后大家忍无可忍群起反抗,才推翻了暴政,所以当诸侯王要体恤百姓,不能施行暴政。”
“才不是,我听父亲说是各诸侯王不听天子法令,甚至群起攻之。天子后宫佳丽三千,娶个女将军有啥问题?”
“唉,原来就算是女将军,最后还是要嫁人。”傅好雨叹了口气,她是凉州齐国的长郡主,下面还有两个妹妹。齐王已经四十多岁,皇后是顾家人,两人感情很好,可惜一直没有儿子,齐王的弟弟一直觊觎王位,如果最后自己的叔叔当上齐王,自己和妹妹们只有嫁人的结局。自己从小就活泼好动,像个假小子一样喜欢爬高上低,喜欢刀剑弓弩,父母也很宠她,虽然总是骂她没有女孩样子,却像教育男孩儿一样教她,也许父母早把她当做成男孩子了吧。
两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冉星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结婚嫁人的事情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身边的同学大都未满二十,似乎还不到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亭里的灯光映在湖面上,又反射回亭中,在傅好雨的脸上留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加上喝酒后微微泛红的脸,冉星竟然看的痴了。他衣袋里一直装着白玉韘,平时也找不到与她独处的机会,今天应该是个好机会送给她吧。她从小锦衣玉食之下长大,看的用的都是比白玉韘好很多的东西,会不会嫌弃?肯定会嫌弃的,冉星甚至脑补出她嫌弃的样子,“什么东西,我勉为其难收下吧。”转身丢给了下人。
可是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只要收了就行。冉星打破了沉默:“刚来的时候,你给我送课表,最近也很照顾我,我很感谢……”
傅好雨打断了他的话,“不用,我是个热心肠,就喜欢帮助人。对了,你说你会背《孙子兵法》是真的吗?”
“嗯,从小我爸就教我,家里没有钱买书,父亲凭着记忆写给我然后教我。”
“我不信,你等一下不要走。”说完一溜烟回到了宴会厅。
正当冉星等的有些着急时,傅好雨一手端着酒壶,一手拿着酒杯回来了,她将东西放在亭子中间的桌子上,倒了两杯,又从怀中拿出一本书,正是《孙子兵法》。
“今天呢我是考官,考考你,我随便翻,翻到哪段你就背哪段。背错了就要罚酒。”说着傅好雨翻开了书本。“以吾度之。”
“以吾度之,越人之兵虽多,亦奚益于胜败哉?故曰:胜可为也。敌虽众,可使无斗。”
“错了错了,喝酒喝酒。”
“哪里错了?”冉星又想了一遍,“没错啊。”
傅好雨微笑着:“你先喝一杯,我再告诉你。”
冉星端起酒杯,心里有些发怵,中午喝酒,晚上也喝了不少,现在还要喝,还没有菜,有些犹豫。傅好雨看他犹豫,也端起酒杯,“我陪一杯。”碰了碰杯子接着一饮而尽。冉星没办法,也一饮而尽。
“我哪里错了?”
“你还没喝完呢,刚才那杯是我陪你的,不是你主动喝的。”说着又倒了比刚才更多的酒。冉星被她的无赖逗笑了,只得继续喝酒,喝完之后问道:“我哪里错了?”
“你应该先说是哪篇?”
果然是无赖,冉星心想着。“好好好,虚实篇。以吾度之,越人之兵虽多,亦奚益于胜败哉?故曰:胜可为也。敌虽众,可使无斗。是不是这样才对?”
“还是挺聪明的,继续继续。”傅好雨又翻了一页,“是故政举之日。”
“是故政举之日,夷……”冉星连忙停下来,此时傅好雨已经端起了酒杯。
“疑似是九地篇。”差点又喝了一杯。
“九地篇。是故政举之日,夷关折符,无通其使;厉于廊庙之上,以诛其事。敌人开阖,必亟入之。”
“这次算你对了。”傅好雨继续翻书,“孙子曰:”
冉星愣了一下,每一篇的开头都是孙子曰,这根本没法向下背,“然后呢?曰什么?”
傅好雨将书护在胸口,摇着身子不让冉星靠近,“背啊,你不是全会背吗?不会背就要喝酒。”
“每一篇开篇都是孙子曰,你让我怎么背?”
“不管不管,我就翻到了孙子曰。”
“我不信,除非让我看一眼。”
傅好雨慢慢将书放在桌子上,手捂着书本上半部,只留了孙子曰三个字,可是女孩子手还是太小,虽然捂住了这段,下一段却没捂着,冉星瞄到了“是故智者之虑”这一句,傅好雨好像也发现了这个破绽,连忙将书又放回胸前。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圮地无舍,衢地交合,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是不是这段?九变篇。”冉星很得意,仿佛自己又赢了一场。
“错了,”傅好雨将书放在桌子上,手却捂着书本下部,手拿开是行军篇,“我问的是行军篇—孙子曰:凡处军相敌:绝山依谷,视生处高,战隆无登,此处山之军也。你是不是错了?”
冉星又被气笑了,“你刚才捂着上半部,现在捂着下半部,你又耍赖,我没背错。”
“那你是不是看到书本上的字了?你就不能让让我,承认自己背错了?我陪你喝酒怎样?”傅好雨也不等冉星答应,端起杯子碰了一下,接着就喝了一杯,冉星只得跟着喝了一杯。
“继续继续,凡战者。”
“兵势篇。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河流。”
“错了,这次是真错了。不竭如江海,不是河流。”
“意思差不多,不算错不算错。”冉星也决定耍赖。
“那不行,我这个考官很严格的,喝酒喝酒。”说着酒杯就举到了冉星眼前。
冉星又喝了一杯,“这怪我爸,他自己背错了,也把我教错了。”
“当年我学习《孙子兵法》的时候,将军教的也是河流,很多人也说我学错了。后来我不用操练队伍,当长林书院当了先生,就查阅了很多古书,才确定应该是江海。当然‘河流’和‘江海’意思差别确实不大。”杜老师缓步从回廊走进亭子。
见来人是杜老师,两人连忙施礼。“杜老师,你怎么能偷听别人说话呢?”傅好雨有些不高兴。
“我可不是有意偷听,路过此处而已。你俩不觉得打闹声音太大了吗?”
傅好雨的脸也红了,“什么打闹,我们是在研究兵法。冉星是不是?”冉星也连连附和。
“看来你们很爱学习嘛。”杜仲顺问道,“难道我讲的不够透彻吗?”
傅好雨也不顶嘴,问道:“杜老师怎么没去宴会?我还要敬老师几杯呢,杜老师的课讲得非常透彻,我虽然是个女子,但是也听得津津有味,茅塞顿开的感觉是节节课都有。可惜没有杯子,我去拿。”说完就要走。
杜老师喊住她:“就会阿谀奉承,看在你平时上课认真的份上,我就饶了你。今天我喝多了,不再喝了。”接着他转向冉星:“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像我的一位故人,也是他教我的《孙子兵法》。不知,不知令尊是哪位?”
“家父冉斌,杜老师认识吗?”
“难道是当年火圣军第一营车骑将军冉斌?”杜老师声音有些颤抖。
冉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老家确实是中州的,具体是不是将军爸妈并没有告诉我。”
“那令堂是?”
“我妈叫郭蔓。”
杜仲顺激动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冉星的胳膊,仔细看着他的脸,冉星被他看毛了,连忙转过头去。杜仲顺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放开冉星,“令尊令堂身体还好吗?算算他们也都有五十多岁了。”
“家父家母身体还好,杜老师认识家父吗?”
“岂止是认识,冉将军对我可是有知遇之恩。”
“原来你也是将门之后。”傅好雨对冉星说道。
杜仲顺从确定故人之子的激动中慢慢恢复过来,他对傅好雨说道:“郡主,借你的酒一用,我要请故人之子喝酒。”
“没有酒杯,我这就去拿。”说完就跑向宴会厅,一会儿又拿着酒杯跑了回来,她倒了三杯酒,一杯递给杜老师,一杯递给冉星,自己也举起一杯,“祝贺杜老师与恩人的孩子重逢。”冉星也很高兴,原来丰都不仅有钟老师,还有其他老师认识自己的父母。
“你都这么大了,当初你父母离开丰都时候,令堂刚怀了孕,没想到现在你都这么大了。你怎么来书院了?哦,我记起是钟大人介绍来的,都怪我愚钝,没想到这一层。我听说他们被发配到乌宁草原最北面的金山附近,过的怎么样?”杜仲顺和钟启文分属不同社,钟大人又是御史大夫,丰都朝廷和长林书院两头跑,俩人更加难以见面。
冉星详细介绍了家里的情况,现在父母在雍州的马场养马,自己还有个妹妹名叫冉月,生活虽然拮据,也很快乐。年初父母给钟大人写了封信问能不能让自己进长林书院,钟大人特意跑了一趟把自己接进了学校。杜仲顺又问了其他人,当得知大家过的都不好时也很伤感。“你把地址给我,我要给冉将军写信,不,我要亲自去看看他们。”
冉星连忙答应,决定回去就写给杜老师。傅好雨突然问道:“我很好奇,冉星的父亲为什么是你的恩人?”
杜仲顺说起以前的事,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小兵,家乡的恶霸杀了他哥哥,他请假回去报仇,结果晚归队了两天,按照律法应该处死,冉斌正好是他的主审官,听到他的事迹,又派人去了他的家乡,知道他哥哥被冤枉偷东西,最后被活活打死,而他只杀了领头的恶霸,然后接上母亲回到丰都,晚归队是因为母亲腿脚不便。冉斌敬佩杜仲顺的孝心和侠义之心,只打了一顿鞭子,还把他编入了火圣军第一营做了马弓手。当初丰都之乱牵连众多,杜仲顺品级太低没受太多牵连,就留在了丰都。
正当他们聊得起劲时,宴会厅传来了混乱的声音,脚步声呼喊声乱糟糟传了过来。“又喝多了,一群纨绔子弟。”杜仲顺很生气,校园有卫队维持秩序,今天大家聚餐喝酒庆祝佳节,学院也早早有了处理紧急事情的预案,杜仲顺眼不见心不烦,告别了两人先回去睡觉。
这时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从宴会厅快步走过来,先向杜老师和冉星施礼,然后拉过傅好雨小声说道:“咱们回去吧,百里凡到处找秋丽月,把人都惊动了出来,孙皓看见我又要拉着我喝酒。”
傅好雨明显没听到后面说道,反而对前半部分的事情感兴趣,“什么?百里凡骚扰小月月?我必须管管,不用担心孙皓,有我在他只有挨打的份儿。”说完拉着那名女子就往宴会厅走,还不忘招手让冉星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