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桦问道:“温相就别拐弯抹角的了,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温篆拿起老大人面前的一张公文,上面是江南道传来的受损状况,但比起蜀州,实在是好了太多。
“年幼时,随父亲东奔西走,父亲说,带我看看这个天下,看水往何处流,看山往何处生,看民往何处活。”
“父亲生前曾评,大唐之盛世,千古难有,蜀道难行之属州,都开辟出了六马并进之官道,灌溉全州之水渠。”
“本就富有的江南,更加富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长安还要富有,而且为大唐东边腹地,无外患,百姓安居乐业,我大唐数朝,更是大兴科举,增设朝廷学堂,让最普通的百姓也能供的起孩子读书。”
“史书中,许多为帝王献计者总是会告诉帝王,不能让所有人都会读书,因为书读的多了,便会有自己思想,便会质疑朝廷的法度。”
“这与儒以文乱法应当是差不多的道理,可父亲说,如果法度不被质疑,又当如何去改进?如若不改进法度,来让大唐百姓安心,大唐又如何富庶?”
“这点,高祖皇帝、显宗皇帝,先帝都做的很好。”
“父亲又说,南疆自古便是外族,若是根据史书上那些大一统王朝的办法,禁锢思想,对其采取不人道的治理方式,以此把他们赶到更南,让出地理条件不差的南疆,那我大唐便不算盛世。”
“而我大唐之所以是千古难有之盛世,正是因为高祖皇帝的包容之心,对南疆外族,设立数州,对他们进行教育,开展学堂,讲述法制。”
“这个过程很艰难,我大唐砥砺前行,经过百年,如今的南疆,大部分的外族,已经开始对这个国家产生了认同感。”
“父亲在回长安之前的最后一次出行,是往北边走的,他说,他看尽了大唐的太平,也想去看看不太平的地方。”
“黄沙千里,大漠孤烟,边塞总是透着一股凄凉。”
“我随父亲,沿着江南道水路北上,到齐州转走海路,见过了齐州的渔民生活,连七八岁稚童都能对国策提出自己的看法,这让父亲很欣慰,夸了一句不愧是孔孟之乡。”
“沿着海路北上,我们没有停在苍州港,而是继续往北,在一个靠近边境的小港口下了船。”
“我继续跟着父亲,沿着边境线走,沿着清阳河、苍州山脉一路往西。”
“离忧谷、断宜山、离渊平原、寒邡牧场、潼关……潼关再往西,实在是太多风沙,父亲没再领着我西行。”
“父亲说,西北风沙大,他年纪大了,挡不住风沙,以后的路就靠我自己走了。”
温篆一直说着,老大人龚桦也一直听着。
听到最后,年过七十龚桦说道:“我就劝过他,好好休养,你看看我,如今七十有一,可我觉得我还能活到百岁高龄。”
温篆合起江南道送来的文书:“父亲那是不治之症,待着也逃不过,所以才游览天下。”
“我跟着父亲,看尽了大唐的盛世繁华,我很难想象,我在书里看到那些乱世,那些易子而食、动不动就横尸遍野的事情,真的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吗?”
“后来我才知道书里没骗我,这片土地真的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龚桦晃荡着垂着的手臂,像一个百无聊赖的孩童:“活好当下便好,你知道我为什么在你父亲死后就不是特别待见你吗?”
温篆:“望老大人求教。”
龚桦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春雨,窸窸窣窣的打在天策府兵的盔甲上,“你啊,太执拗,其实有的时候,人不能太较真的。”
“就像现在,人人都说老头子我是外戚的大头子之一,我就从不在乎,因为我无所谓。”
温篆神态放松:“那年父亲游历在东南捡到了我,给我取名篆字,父亲说千年前大秦一统,书同文,同的便是小篆。”
龚桦吹了吹胡子:“牛头不对马嘴,不会聊天就别跟老子我聊天了。”
温篆淡淡一笑:“大秦小篆,书同文,天下同字,父亲是想让我记住,这个天下要想太平,就不能分。”
龚桦:“分什么?”
温篆挠了挠脑袋:“不能分天下,不能分百姓……”
龚桦吹胡子瞪眼道:“滚蛋……”
温篆悠然起身,往别处而去,他只是太久没有找到一个人说话了。
而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找到了那个第一次见面就让他跟自己儿子比谁尿得远的长辈。
春雨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温篆的话匣子。
龚桦望着温篆的背影,想起了曾经的挚友,那个有望坐在现在魏晋那个位置的人。
只可惜那年他从边境回京,没多久就走了,走的很安详,抱着他绘制的天下美景……那是属于他的大唐。
龚桦不禁骂道:
“狗东西,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而那一年,那个姓温,但并不是他亲儿子的儿子在守孝期离开了长安,再回长安时已是几年之后。
以新科状元的身份回到了长安……
“魏家的臭小子……你也活不长了,死之前多做点好事吧。”
相对于龚桦而言,魏太师确实只能是小辈。
想到魏晋,龚桦不禁想起了那个叫魏不徇的年轻人:“哎~~这一个个的……”
…………
“楷书,字体方正、笔画工整、结构部位之间互不连接,规矩有法度。我爹希望我为人正直,做事规规矩矩,所以给我起了一个楷字。”
“可我姓秦,所以小时候就被先生说,大秦同文为篆,你家的却是秦楷,有意思。”
“不过后来有个老东西觉得我这个人,太鸡贼,太跳脱,特忒不要脸……和楷字不搭,就在我二十岁的时候给我取了字,为逍遥,想让我逍遥快活的活下去。”
一处秘境之中,站立着的秦楷正对着面前的一个老人侃侃而谈。
“没想到那老东西临死前还收了你这么个徒弟,也算后继有人……”
老人出声说道。
秦楷哈哈一笑:“师父?他可不让我叫他师父,他说我的命太硬,他说我的气太广,像整个天下这么广,要是当我的师父,他扛不住,会死的很惨,而且也活不长,他还想长命百岁呢。”
老人瞥了秦楷一眼:“那老东西说的对,你这小子是很不要脸,别再贫了,以本命血符,暗潜我的心境,所图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