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烛摇晃,一人愁思坐于昏暗光线之中。
满屋书香别致的斋室倒真让人想象不到其主人是一介武官。
此处别无旁人,这人不必在意视线,虎背熊腰的身型被蜷成一团肉山的模样,显得分外颓靡,毫无大将之风。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炕几之上的信笺,没有任何规律可循的节奏如他此刻的心一样,忽上忽下,无法安定。
丁良则余光又扫到信笺,愁眉苦脸地叹气,不忍再看第二眼,拿起信来想往烛火上撩,又犹豫再三地放下,如此反反复复,最终也没做下决定。
这信说新不新说旧不旧,正是与那封呈递进兴王府的信笺塞在了同一个封缄中寄送到他手上的。写信之人当然也是同一个人,均来自蒋察的手笔。
丁良则当初拆开来发现两张截然不同的信纸同处一个封中,就知此事不简单了。一一展开来细瞧,才知自己被卷入了这滔天洪流之中,已是想脱都脱不开身。
小兴王祁时见看过的那封信,自然写满了蒋察对这皇室外孙的希冀和忧心,委托丁良则从中协助也是真的。
但这另一封,却让他大开眼界,因为上面所述内容竟与前一封截然相反。这封信当然不能让祁时见看到,全是写与丁良则本人的私密之事,字里行间都布满了权谋。
丁良则属实为难。
这密信上的内容竟被小兴王一语道破猜出了七七八八,着实令他后怕。如此看来,也只有他那一种解释才能说得通这封信的存在。那对祖孙真是太过相似了,就连思考问题的方式都不谋而合,到了让他不寒而栗的地步。幸好,小兴王并无实证只是凭空妄断,如若这封信落在他手中,那便是坐实了猜想,还不知要怎样震怒。
但这并不是丁良则想要焚毁它的主要理由。
男人重新拾起信纸来揉捏,又丧气地将它放下,展平。
他想要烧了它的原因是他不想按照信上指示做事了。一方面是今日见过祁时见的态度,他对自己的后路产生了怀疑;另一方面,他在心中对京城内到底发生何事有了一个大胆妄为的揣度,这个判断令人毛骨悚然。他只是想在这波涛之中搭上一条可以托生的大船,可这大船若是自己就直奔深渊漩涡而去的话,便违背了他的初衷。倘若如此,那倒不如就换条船。
这个决定并不容易,蒋察与他交情匪浅,又是他的旧时上司,说是把命绑在一条绳上的患难之交也不为过。若他烧了这封信跳船,那就意味着某种意义上的背叛。丁良则于心不忍。
有人双脚落进了院中,丁良则倏地绷紧了心弦。府内二百披甲军户院丁日夜巡检,此人却来去自如。
那脚步如同一道催命符,无形的推力,让他再不能犹豫,赶紧捡起信笺送到火舌之上,眼见那熊熊光亮燃起,便一把扔进了脚边冷却的火盆之中。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刚刚的踌躇不前都是做戏而已。
那皮靴碾过尘土,轻若猫行的步子停在书房门前时,丁良则已经端坐在软榻上,沉声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他知道即便自己不说这句话,对方也会依照自己的意愿来去自如,但面对此人时,他唯独不想低下一头,就连这区区口舌的便宜,也要讨要几分才肯甘心。
门扉吱呀轻响,屋内便多了个人。
说是人,其实不过就比鬼多了个影子而已。一袭白衣凄冷,头巾裹发、面巾覆脸,仅留一道供眼睛视物的缝隙,根本辨不得任何模样。倘有人在黑灯瞎火的地方恍然转身见到这么个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背后,那不被吓到昏厥已属胆大之辈了。
丁良则每次见到他,身子都会紧绷,被迎面扑来的杀气激起搏命的本能来,全靠一丝理智控制呼吸和躯体。
虎狼将帅怒目紧盯,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有何贵干?”
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恍若一介勾魂罗刹,每每降临,都会带来关于人命的消息。
那人并没急着回话,而是斜眼瞥了一下男人脚下的火盆。空气中尚未消散的焚烧之气如何能瞒过他的警觉?只听一声没有温度的哼笑,他开口道:“希望丁参戎审时度势,知道自己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
丁良则的心中“咯噔”一下,咬了咬牙根,回说:“我的事就不劳尊驾操心了。”
对方并没揪住不放。虽未做出置评,但丁良则似乎能透过面巾看到藏在那之下若有若无的笑意,令他十分不爽利。
神秘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朝这边一掷。说是信,其实并不见封缄,不过只是折叠起来的一两张纸而已。丁良则已经见过几回,对那物什上面所书内容既有好奇,又生畏惧。他抬手将它接下,深呼吸过后,才展开来瞧。
那人像是要节省他一字一句的时间,直接复述道:“至多再过七日,便可成事,上有令,七日之内绝不可出现纰漏。”
丁良则知道那信不过对方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给他确认一番而已,粗略扫上几眼就知与对方所述相同,便没了逐字详看的兴致,草草一折,把信丢还了回去。
他双手撑膝,沉默不语,内心中天人交战。小兴王祁时见他得罪不起,眼前这个男人亦能取他性命。
那毫无温度的声音又起,给他添了重压在身。“今夜,人必死。”
丁良则狮眉一扣,知道对方指的是定风镖局那几个死里逃生的倒霉镖师。可他也知道祁时见正紧盯着此事,眼下这关键时刻,绝不能再露马脚。
不错,他今日行动失败了。没能果断宰了那两个幡竿寺的小贼,留了活口。
本来计划极为妥当,他知道祁时见今日无论如何都会提审幡竿寺的那两个贼人,那留给他的机会就只有造成对方想要越狱私逃的假象,而自己再趁机出手处刑直接将人灭口。这样理由正当,即便是祁时见心中起疑,也挑不出他的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