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衿这边跟着杨公公进了宫。
此次皇帝专程派人在城门口等待,想必是事态紧急。
月明星稀,皇宫中灯火通明。杨公公领着他从东侧门入,其间穿过一条狭窄长道,宫墙下的阴影遮去了他的半张脸。
“杨公公,我可否打听一句,皇上的近况?”季怀衿试探道。
“皇上近来虽忙于政务,夙兴夜寐,但龙体安康,季大人尽管放心。至于别的,您去了便知。”杨公公也是聪明人,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回了他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大理寺卿季怀衿觐见。”杨公公拎起嗓子道。
“进。”
季怀衿刚踏入殿内,皇帝很快遣退了侍奉的下人。
一身龙袍的天子正襟危坐于御椅上,一月不见,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皇帝专心致志地批着折子,目不斜视道:
“想必大臣们弹劾你的折子你也知道了,作何解释?”
“微臣冤枉。”季怀衿拱手道。
皇帝放下折子,远远地扫了一眼他受伤的左腿,打趣道:“怎么出趟京城还能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这可不像我认识的季爱卿呢。”
“臣此次出京假借刺史之名,实则是为了捉拿逃犯。只可惜期间遭人暗算,险些葬身火海,但好在证据已经到手了。”说罢他将整理好的证据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只是草草地翻了几页,怒气便涌上心头。他拍案而起,额角青筋凸现,挎着脸道:“季爱卿,你应知晓你手里的证据对于整个阗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微臣句句属实,不敢作假。如若出错,臣愿以一人承担。”
季怀衿知道圣上一时间没法接受这个事实,但他身为人臣,只要是祸乱朝纲、危害社稷的事情,即便冒着砍头的风险,也要言明事实。
“还记得十三年前你第一次进宫吗?”皇帝叹了口气道。
“记得。”
永宁二十一年,薛将军带着大儿子薛长安,二儿子薛长逸入宫参加太子生辰宴。
离席透气的薛长逸意外发现自己迷了路,而恰巧路过御花园的皇帝注意到了他。
明明在偌大的深宫之中迷失方向,可这个十二岁的孩子脸上却不见一丝惊慌。
身边的杨公公询问是否需要带他离开时却被皇帝制止。
只见这个孩子不紧不慢的用树枝在地上画出北极星的方向,再据此标出东南西北,随后依照皇宫分布判断出自己处在的位置,很快便找到了出去的路。
“没记错的话这个孩子好像是薛鸿与带来的?”皇帝道。
“陛下没记错,这位是薛将军家的二公子,名唤薛长逸。”杨公公道。
“这个薛鸿与还真是深藏不露,先前只听闻过他的大儿子薛长安文武双全卓尔不群,倒很少听到过有关二儿子的言论。今日一见,倒觉得老二不比老大差。”
“陛下的意思是?”
“宴会结束后领他来御书房见朕。”
薛长逸第一次面圣时与见到旁人并无不同,皇帝询问他为何不紧张时,他是这么回答的:
“回皇上,天子与庶民都是阗国百姓,在草民看来,只要是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人都并无贵贱之分。只是因为所承担的责任不同,故而有高低之别罢了。所以草民见到皇上,更多的是敬仰,而非害怕。”
听完皇帝哈哈大笑,“你倒是大胆,朕的眼光果然没错。那朕问你,倘若朕给你一个机会,你愿不愿意放弃所有荣华富贵,以再普通不过的平民身份进入明鹭书院,证明自己的价值?”
明鹭书院是阗国第一大书院,所出者非朝廷权臣便是江湖宗师,即使是皇家贵族子弟,也需通过百里挑一的入学考试。
他曾多次求过父亲,却因体弱之故被屡次拒绝。
“草民,愿意。”现在机会就摆在面前,薛长逸没有丝毫犹豫。
“长逸长逸,长久安逸。这般爱子心切,也难怪你父亲不想让你过于出众,哎可惜还是被朕发现了。不过以你的性子,应该也不会想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
季怀衿屈膝跪地,稽首道:“求陛下赐名!”
“青衿之志,履践致远···怀衿···从此以后你便叫季怀衿,字致远吧。”皇帝道。
“谢皇上赐名。”
“去吧致远,让朕看到,你真正的价值。”
“当年的你志存高远,青云直上,即便遭受挫折也不曾言弃。但二皇子一事,牵涉甚广,你如今所查只能断定他私设山庄,但勾结外敌意图谋反一罪还需要更直接的证据,也就是说,朕现在还不能动他。”
季怀衿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臣请求陛下革除大理寺卿一职。”
“你这是为何?”
“正所谓欲擒故纵,只要外界传出臣被革职的消息,二皇子便会放松警惕露出马脚,而臣也能够利用这段时间找出高氏留下来的证据。想必皇上大张旗鼓接臣入宫,也已经有此打算。”
皇帝之所以能做皇帝,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儿子一无所知。弹劾季怀衿的折子并非偶然,在此之前便有人向他提供了二皇子私设山庄的消息,只是奈何没有证据他不能直接定罪。
急昭季怀衿回京,他一有机会了解事情经过,二能借此机会假意革职让那帮人以为平安无事。到时候他再派人去搜寻证据,岂不是轻而易举?
“那便辛苦季爱卿了。”
从宫里出来后,季怀衿拒绝了皇上派车送他回府的好意,骑上马准备回大理寺交代事宜。
恍然间他留意到远处有一辆驶向城门的马车。
半夜三更,怎么会还会有人出城?季怀衿莫名心悸得慌,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与其胡思乱想,不如直接跟上去看看。
他尾随其后,发现这辆马车停在了一座客栈前。
车上下来三男一女,其中一个男子的肩上还扛着一个昏迷的女子。
虽相隔太远看的不太清楚,但服饰却与宴欢今日穿的那套一模一样。
可程铮说宴欢明明回了崔府便没出来过,怎么可能凭空出现在郊外?
贸然进去恐被认出身份,他不放心地在附近兜了几圈,想着寻个机会再溜进去打探情况。
谁知还没来得及下马,他便看到一匹马儿晃晃悠悠地向他的方向奔来。
他定睛一看,马背上的女子不正是宴欢吗?
她似乎被人下了软筋散,一手吃力地扯着马鬃,一手抓着缰绳。
下一秒,马儿像是受刺激了似的抬起前啼发出嘶鸣,毫无防备的宴欢直接被它甩飞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赶来的季怀衿一手揽住宴欢的腰将她拉上了自己的马。
大雨磅礴,野草摇曳,冰凉的水滴顺着宴欢的脸颊淌进衣领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时至现在,迷药的效果才渐去,她的神识也慢慢恢复。
季怀衿的胸膛一直紧贴着她的后背,两只手环着她的身侧抓住缰绳,生怕她一不小心又掉下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宴欢问道。
“我说是心灵感应你信吗?”季怀衿道。
“信。”
就是这一个信字,季怀衿的心遽然慢了半拍,周围的雨声、风声和雷声都在无言中化成乌有。
一匹马,两个人,多想就这么一直下去。
“你的心跳好大声。”宴欢脱口而出。
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后,紧忙止住口。
“落水那天我说的话不只是为了试探你。”
“你说什么?”她没听清。
“没听见就算了。”
她想回头看却被他按了回去。
这一刻,没人会注意到那个被称为铁面阎王的大理寺卿此时耳尖红的快滴血。
季怀衿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宅邸,他给她递了一身衣服,
“我去烧水,等会洗个热水澡吧。”
宴欢扯了扯身上的披风,她本想让他先洗自己倒打了个喷嚏。
“麻烦了。”
沐浴完她顺势换上季怀衿给她准备的罗裙,忍不住对着铜镜转了两圈。
还挺合身,她心想。
不过这个宅子不是不常住吗,怎么还会备着女子的衣服?
将这些疑惑联想在一起,她瞬间明白了什么,脸颊烧得通红。
她本想去找季怀衿道声谢,却意外撞见他坐在院子里喝酒。
登时起了玩心的她悄悄溜到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
夜色朦胧,季怀衿转过头盯着她,也不说话,淡淡的酒香蹿进宴欢的鼻子里。
她坐到季怀衿的旁边,问道:“怎么面个圣回来就喝酒?难不成被革职了?”
见他没否认,宴欢瞪大了眼睛,“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是停职。”他又喝了一口酒。
“证据不是都呈上去了吗?圣上怎会罚你?”
“说来话长。”季怀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同她解释了一遍。
“没想到季大人深藏不露啊,身居高位,又得陛下喜爱。”她感叹道。
“站的越高,风也越大。”季怀衿道,“你今日为何被抓?”
宴欢沉默了半晌,本来以为真相很快水落石出,可事情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现在不说,万一以后没机会说出口便只能烂肚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