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怀疑。”
艾莉尔在怀疑自己之前的怀疑。
这个还不知道名字的狼裔,他身上的伤口多到数不过来,背上的鞭痕,手上的冻疮,挫伤,脚上,胸前,腹部,腿……
“讲真的,他还活着,我很惊讶。”
这些伤口似乎是长久的积累,除了身上的三处箭伤以及被休踢断的两根肋骨。
心脏的跳动很沉稳,只是并不规律,这是被伤痛折磨的人即使昏迷也要面对的问题,意识可以逃避,但身体并非只有意识,伤痛的积累终究会达到一个可怕的临界点。
而面前这个家伙正在那个临界点上撒欢的蹦跶。
“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个家伙?”
“能救?”
“很难,不过,如果你觉得这个残废很有价值的话……”
艾莉儿并未把话说完,但她的意思很明确,收益与付出或许并不对等。
安德鲁对于艾莉尔的医术有信心,但治疗一个基本废掉的家伙,单靠医术是不够的,药品,才是最大的限制。
艾莉尔就是因为族内的药品储备问题才会冒险跟着出来的,狼裔的草药狼旗医疗体系太过依赖狼旗的庇护和稀缺的草药。
可是,这个家伙可能关系到另一支族裔们的安危,以及那些胆敢狩猎狼裔的行商的踪迹。
这同样重要。
……
【他很犹豫,这位安德鲁先生在衡量您的价值,先生。】
‘啊,看得出来。’
斯诺在思考,他在思考自己该怎么把自己挖的这个坑给填好
他为了让安德鲁相信自己是狼裔,于是在自己身上长出了狼毛,弄出了狼的特征。
为了让他们带自己走又给自己弄了一身极端惨烈的伤痕。
为了不让他们过分深究自己的身份,还给自己加了一个精神创伤的buff。
结果呢?
结果把自己给绕进坑里去了。
他们现在已经开始衡量,一个疑似被拐卖的残废狼裔到底有没有被他们花费大量珍贵的药品救治的价值了。
嘶,咋办?
斯诺很焦急,但是斯诺暂时确实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信息还是太少了……
等等,信息?
‘影子,读取这两个狼裔的记忆。’
【是】
【……已完成读取,请问是否共享。】
斯诺小嘴一歪,官邸意志分割的阴影都有读取记忆复刻语言的能力,堂堂官邸意志本体怎么会没有更高端的技能呢?
影子的技能之一,就是复刻记忆!
影子到底还是有排面的啊,明明不久前还帮自己读取了那个小伙子的记忆,这么好用的技能我怎么给忘了呢?
‘共享。’
随着斯诺一声令下,记忆的洪流奔涌着冲进斯诺雾质的大脑中,这副身体虽说脆弱,但本质还是斯诺自己的那副怪模怪样的雾头身体,这也是他能随意改变外形,化身战损狼裔的原因。
如果他这副身体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人类身体,此时怕是直接爆头身亡了吧,毕竟某种程度上,阴影只能复刻语言是对猎人提供便利的同时也是对猎人大脑的一种保护,人,终究还是有极限的。
‘恩,恩,狼旗,狼裔,了解了解。’
要不怎么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呢,这位浑身是毛的安德鲁,知道的东西就是比那个满脑子打猎技巧的小白脸多。
“我……”
安德鲁思来想去,耗费大量的药品,治疗一个有精神问题,而且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价值的身份存疑的同族。
这并不合理,也不划算。
“我知道了,留下一些食物和水,放……”
“咳咳……”
恩?安德鲁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连串的咳嗽声打断,他脸色怪异地低下头,刚好与斯诺头盔缝隙里露出的眼睛对上视线。
某人还装作一无所知地眨了眨眼。
醒了?
安德鲁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同样面色怪异的艾莉尔。
“这么巧?”
“确实太巧了。”
兄妹两人此刻对面前这个家伙的身份更加怀疑了。
“两位,不必怀疑,我确实听得见。”
这时,斯诺主动开口了,他解释说自己虽然昏迷,但是大脑仍在下意识地收集周围的声音和信息,狼裔的听力向来敏锐。
斯诺苦笑了两声,敲了敲自己囚具似的头盔。
“好在他们给我套上了这个头盔。”
“我的耳朵才能免于遭受尾巴那样的命运。”
斯诺此时谈吐清晰,思维也不像刚刚那样混乱,似乎就是一个正常人,这反而让对他起疑心的安德鲁泛起了嘀咕。
他试探着开口问道。
“这位,同胞,你的,你的精神似乎,正常了?”
“或许吧……如果我一直不去想的话。”
斯诺呢喃般回答了安德鲁的问题,看起来有些恍惚,他怔怔地看了看安德鲁被包扎的严严实实的鼻子。
“那是,我造成的吗?”
安德鲁愣了下,下意识地想要摸一摸鼻子,但随即被艾莉尔眼神制止。
“呃,算是吧,不得不说你的头盔确实很结实。”
“抱歉,可惜我现在没有什么能够补偿你的。”
斯诺歉意地微微颔首,随即注意到了安德鲁斗篷下挂在腰间的两柄短刀。
“啊,等等。”
他挣扎着将伤痕累累的手探向背后,将挂在腰后的短剑。
“我想,将它托付给你。”
斯诺将这柄由自己用灾厄的骨头临时打磨的短剑塞到了安德鲁的手里,上面还有他模拟出的断齿跟血污。
“不,不必了。”
安德鲁拒绝了斯诺递来的短剑,战士的武器理应跟随他的魂灵一起回归狼群,而且,安德鲁很清楚,如果他接下的这把短剑,就相当于接下了短剑主人的仇恨,与一支敢于奴役狼裔的商队为敌,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
斯诺似乎早有预料,盔甲下的眼睛变得血红,强硬地将剑塞进了安德鲁的手中,展现出的力量比安德鲁这个健康的狼裔更加可怕。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动了时刻关注着斯诺的艾莉尔,她的指尖湛起一抹绿光,直刺斯诺暴露出来的脖颈,可是一只手却拦下了她。
是安德鲁,艾莉尔不解地望向正被斯诺抓住衣领的兄长,他的眼神虽说有些惊愕但终归还算镇静,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艾莉尔稍安勿躁。
随即低下头,与近在咫尺的那只眼白通红的灰色眼睛对视,很显然在他的认知里,这是斯诺又发疯了,但这次似乎还保留些理智,有什么要说的话。
“你,不必顾虑什么,嗬,呵呵……”
斯诺的喉咙里似乎被什么液体浸润,他的声音带着些潮湿感。他的笑声在这只通红的眼睛下肆意释放着压抑的癫狂。
“他们,玷污了,芙蕾,奥尔加,嘿嘿嘿,不到十岁的奥尔加。”
“家人,战士们的脑袋……垒成,山丘,大火,大火!!”
“狼裔的皮毛,远比野兽,有价值的多……他说的,他们说的!”
斯诺的疯言疯语似乎变得清晰了,他强忍着痛苦揭开了伤疤,将血淋淋的创口展示给安德鲁与艾莉尔,甚至洞外的休都不自觉地忘记了呼吸。
他们不清楚这是真实发生的灾难,还是面前之人的胡言乱语。
如果这只是斯诺为了骗取他们同情而捏造的故事,他们会感到庆幸,或许过上几天将这个悲剧忘掉,仍然可以继续他们从前的生活。
可是,这真的只是一个被捏造出来的故事吗?
斯诺身上的伤,头上的囚具,被剪掉的尾巴……
如果这不是一个故事的话,如果这是真实的,真真正正的,发生过的……
这样的惨剧……
年少的休咬紧牙关,手中的弓被捏的嘎吱作响。
安德鲁与艾莉尔虽说有着远胜休的阅历,却也不由得心头一紧。
斯诺的故事仍在继续,但接下来的话就连安德鲁也差一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
“他们,他们玷污了狼旗……”
“把祂,踩进,泥里,踩进同胞的血里。”
他们怎么能!
他们怎么敢!!
疯狂像会传染,随着语言散播。
狼裔可以容忍失败,可以无视死亡,甚至被奴役也不过是一死以谢先祖而已。
但他们不能容忍有人玷污他们的狼旗,那是比先祖更重要的东西,那是先祖的先祖!那是狼裔的起源,那是神!
“是谁!”
“告诉我,他们是谁!”
斯诺的语言里透着刺穿人心的煽动力,安德鲁哪怕仍在怀疑故事的真实性,却也克制不住地嘶吼道。
斯诺的愣愣地注视着被他的故事感染的安德鲁,头盔下的嘴角勾起诡异的微笑。
“晚了……”
刺耳的癫狂笑声透过厚厚的头盔显得有些实真,仿佛隔着一个世界,那恶意不加掩饰,他的眼里流淌的几乎化作实质的疯狂。
“从大,到小,那是嘈杂的一天。”
“我找遍了营地的木桶也装不完。”
“原来,他们的血,也是红色的。”
斯诺颤抖着抽出那把短剑,与它的剑鞘相比显得格外纤细的剑身,似乎是为了藏什么东西,在那格外宽厚,近乎圆筒的剑鞘里。
“我,洗了很多遍。”
短剑轻轻划开剑鞘的外皮,一张泛着腥气和血丝的白布露了出来。
鲜血可以洗涤耻辱,可荣誉一旦落地,便再无收复的可能。
安德鲁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纵使其上狼灵的气息早已湮灭,但这种材质,这种泛着寒意和血气的味道。
“这是,我的狼旗……”
他不能说我们,因为这面狼旗所庇佑的子民只剩他一个了,而他如今也将死去。
安德鲁郑重地双手捧过斯诺递来的剑鞘,那柄似乎由强大生物的骨骼打磨而成的短剑被所有人当成垃圾一样丢在一旁。
斯诺的气息变得衰弱,似乎将狼旗递出去的那一刻,他的生命便再无任何牵挂。
“我,回到过,族地,循着几乎消失的,味道。”
“只剩,一片焦土。”
安德鲁静静的听着,扶着斯诺的脖颈将他放平,艾莉尔及时地在他背后铺上了包里的毛巾当作垫子。
“我,生在那儿,长在那儿,最后,却没能死在那儿。”
“我,找不到,圣山。”
“你们的,狼旗,仍被狼灵眷顾吗?”
此乃妄言,如果平时有人问出这样的话,只会得到一顿来自狼裔的亲切问候,而如今,安德鲁郑重的点头。
“狼灵仍庇佑着掠风的子民,先祖的光辉指引着我们归乡的道路。”
斯诺的头盔下的面容没人能看见,只是他的身体明显放松了。
“真好啊……”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安德鲁的手,几近死寂的眼眸里泛起泪光。
“如果,如果你们,仍能回去,请,请将影子的狼旗,带回先祖的山峰……”
“我们,没用……”
“我们没能,守住祂,我们,我们……”
安德鲁用力握住斯诺的手,此刻他已经不再怀疑了,哪怕他不是医师也能看得出,眼前的这个同胞就要死了。
那同源的血脉即将消逝,影子的狼裔,那是从未听说过的族裔,或许是黑狼的旁支?时间改变了太多的东西,属于影狼的旗帜也早已褪色,看不出曾经的痕迹,但归乡的执念铭刻于血脉之中。
“别说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后悔刚刚没有让艾莉尔救治他。
斯诺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手上的力气也在缓缓消退。
艾莉尔的掌中涌现莹莹的微光,这是最为禁忌的医术,名为交易的力量,也是现如今能够挽救这条生命的最后手段。
女人的感性往往不顾后果,现在她只是想要留住一条即将消逝的生命。
安德鲁想要制止,却又被艾莉尔执拗的目光所挫败,无力的低下头。
她坚定地伸出手,可是她的手却被斯诺轻柔且固执地推开了。
“我该回家了,同胞。”
他呢喃着,眼中的生机迎来最后的璀璨,握住安德鲁的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我已经,离群太久,狼灵可能也将我遗忘,我,害怕,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儿,同胞,求你,求你……”
安德鲁重重地点头,或许此刻,斯诺就算是让他救救自己,哪怕最终只会得到一具尸体安德鲁也不会有一丝犹豫。
“你说,我听着。”
他将耳朵凑到斯诺的头盔旁,微弱的声音几乎已经无法从厚厚的囚具里传出来了。
“割下,我的头颅。”
“让我,葬在狼旗之下。”
“求你,让我,回,家……”
安德鲁的呼吸一滞,他呆愣在斯诺的尸体旁,斯诺的呼吸已然消散,可安德鲁却久久不能回神,斯诺的手仍紧紧地攥着安德鲁的衣袖不曾松手。
回家,回家……
我为何能与你感同身受,我为何哀伤到不能呼吸。
我的家就在那儿,我的家人也都在那儿。
他们明明就在那儿。
家,也在……
“狼旗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我答应你……我会带你回家。”
“我们会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