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年,秋分。
黄历上说今天诸事不宜。
不到四点邻居家的鸡就开始叫,东家叫西家,直到连成一片。云千落抗争着噪音迷迷糊糊挺到五点,院子里传来妈妈招呼人的声音。
是该起了,今天爷爷百岁大寿。爸爸高兴要摆流水宴,请乡亲吃席,说是乡长都会来,这是本乡第一个百岁老人。
听声音,这会到的是做宴席的大师傅带着徒弟。
穿上那件到货那天就被隔壁宋二娘夸了又夸的嫩绿色改良短旗袍,蕾丝的浅草花边从前襟围到袖口。盘扣的式样和衣服上的提花同款,明暗交替。
穿衣镜里女孩眉目如画,皮肤莹白,昨天睡得早,气色不错。
随便洗把脸扎了个马尾,先不化妆了,等去盯着爷爷穿上他不喜欢的大红唐装,再回来撸个全妆也赶趟。
爷爷说自己一辈子没穿过这么红的衣裳,结婚的时候都没有。多新鲜呐,老光棍娶寡妇,那个全国都温饱困难的年代,有朵红花都算体面了。
整个后院静悄悄的,清晨的太阳没那么耀眼,云千落和爷爷住对门,透过落地窗,门前小小的院子里,她养的西森在石桌上懒洋洋的晒太阳打盹。
爷爷总是说早上的阳气最足,所以每天五点半准时起来,先在院子里打一套太极再去吃早饭。可是今天居然赖床了。
云千落敲了敲门问:“爷爷醒了没,该起啦!”没人应声。轻轻拧动把手,实木雕花门开的无声无息。
屋里没拉窗帘,熹微的日光照进来,有些清冷。清瘦的老头安稳稳的平躺在床上,银白的发丝规矩的梳到脑后,没盖被子也没枕枕头。衣裤鞋袜整整齐齐,眉目慈和安详,好像下一瞬就会翻身坐起向小孙女露出个笑脸。
如果他穿的不是那身她亲手做的寿衣就好了。
去年云千落心血来潮买了缝纫机给小猫做衣服,爷爷就挤兑她:“人家的孙女动回针线都能给祖父做身百年后的衣裳,我家孙女孝心都用到猫身上去喽。”。
她嫌不吉利,“哪有人活着就做寿衣穿的。”
爷爷却很看得开,“以前兴这个,活着的时候就能看见自己死了穿什么,比看不见放心,就跟七早八早的准备棺材一个道理。”
拗不过爷爷,云千落学着网上的教程买了布料裁剪。手艺不精,针脚不够密,剪裁也不太合体,爷爷却很高兴,兴兴头头的去赶集,给自己配了双鞋。
摩挲着藏蓝色的衣袖,早知道爷爷要这么早穿上这身衣裳,她一定精心再精心些。总以为爷爷那么硬朗,还会陪她好多年。
生年不过百,常怀千岁忧。百事从心起,一笑解千愁。爷爷常念叨这几句想来也是早有预兆吧。
撤了原本喜气洋洋的摆设,祝寿的人变成了奔丧。同村的叔叔大爷们忙着在前院搭灵堂,已经当上了村长的爸爸的发小,吴家二大爷借来了冰棺。
云千落缩在灵柩后的黑色幕布后面,反正大人们不需要她帮忙,她不碍事就好。
有来吊唁的人在前面哭灵,喊的都是姨夫、姑夫之类的。爷爷在这宋家村没有有血缘的亲人,连她也不是。
爷爷出生在兵荒马乱的战乱年代,也许是有意的,或者是无意的,一出生就被丢在了路边上,让一个下山的老道捡了回去。老道觉得他生来漂泊于是给他起名云游,是个道号,可他也没有别的名字了。后来全国人民办身份证,幸亏百家姓里也有个云。
老道长把爷爷堪堪养大到16岁就驾鹤西去,从此爷爷一个人在这世上摸爬滚打,靠着老道长教授的一身本领最后投了军,当了名军医。道门有山、医、命、相、卜,爷爷最精的便是医术。
大战打完没安稳几天,又远赴邻国。红尘翻滚几十年,挣扎了半辈子还是孑然一身。48岁那年,爷爷只身来到了远在东北的宋家村,当了一名村医。
村里有一户人家,是个年轻寡妇带着两个儿子。东北七十年代初的农村,家家日子过得艰难,亲戚邻里难有帮衬,村长就问爷爷能不能和他们成一家。爷爷一开始不答应,觉得差了快要20岁太不像话。可是那年冬天,爷爷撞见那家的大儿子带着小儿子偷吃邻居家刚熬好的猪食,就答应了。爷爷说他师父告诉他,这人间缘聚缘散,你遇见的合该就是你要经历的。
然后云千落的爸爸在7岁那年有了继父。
云千落的亲奶奶好不容易有了依靠,却在40岁那年春天上山挖野菜的时候掉下了山崖。从此爷爷带着两个不是亲生的儿子生活,供他们都上了大学,一生也没有自己的亲缘。
云千落的哥哥宋祁出生时,爸爸说要让哥哥跟爷爷姓云,爷爷没答应,他也不姓这个,也不觉得跟谁姓有什么重要。
云千落出生的时候,爸爸又提了一回。这回爷爷看着小女婴粉红的小脸,答应的很干脆。还起卦测字给她取名叫千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