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靓弓着腰,倾着脖子,想要往茶几底看,选了有两分钟,才找到个稍微合适点的旧礼盒,把那个奢侈品钢笔牢牢捆好,工整地放桌上。
“靓靓,东西叠好了吗?”许木落坐在边上,劲头很足,晚上了还是元气满满,像是满格充电宝,不会消耗电量似的。
“等会儿去。”元靓盯着纸盒,想着下次见面把钢笔还给败家少爷,一百多万的东西,说出手就出手。
“我帮你,你吃甘蔗去。”许木落特有激情,也不等回答,便踩着拖鞋上楼叠行李箱,脚步急促到噔噔作响。
元靓起身,悠闲迈步往厨房走,拧开水龙头,洗了把手,手上有些湿润,习惯性把手上水甩到认真削甘蔗的楚听玄脸上,看到他发懵的表情,偷偷笑了几下,蹲在楚听玄边上,靠着他的左肩,陪着他。
收完行李,跟老爷子打了招呼,元靓就被搂着肩,靠在楚听玄怀里,两人左手捏一起,走过独栋花园弄,顺着长乐里老弄堂口往外走,这地方旧,黑暗中,鼾声、喘息声、便溺声透过薄如纸的墙壁传过来。
偶尔老猫受惊吓的尖叫,似是划破乌云的闪电,只叫人胆战心惊。
穿堂风没有那么清凉,带着点寒冽,冰楞似的在你脸上磨。
元靓忽然想到丁憩。
他会冷吗?
冬天有没有围巾?
“靓靓别怕。”
楚听玄搂着元靓更紧,想揣进自己薄大衣里,掌心里握着元靓的两手,有些凉,小小的。
“傻小子是喜欢靓靓啊?”许木落拎着包,把从儿子手里抢过来的小行李箱拉着,把脖子上Hermes丝巾系紧些,色彩里藏着秋冬气息,饱满的橙色似乎预示着一年的收获。
“妈!”楚听玄急忙打断。
“靓靓愿不愿意给我家傻小子当老婆啊?”许木落说十几年的玩笑。
元靓没说话,忽然心底生出一点奇异感觉,像深海底海草往上飘着,朝着折射无数遍的日光,一直向上。
“阿姨,什么是喜欢?”元靓问出来。
许木落一愣,思索几秒钟,然后说:“心心念念盼着他,真见面却不敢看他,离开时又不舍,时时刻刻牵挂着,怕他冷,怕他不高兴。喜欢一个人最容易弄巧成拙。”
“靓靓怎么问这个啦?”许木落停下来,语调温软。
“楚听玄是这样吗?”元靓问,还是有些糊里糊涂。
“我我我……嗯,就……哎。”
楚听玄瞬间磕碜。
“你管他,喜欢是互相的,靓靓不喜欢,他能怎样?”许木落果断地说,虽说两家平时都会开玩笑,但喜欢这件事,也不能强求。
“妈!”楚听玄欲言又止的。
许木落一皱眉,认真地说:“傻小子,跟靓靓说了吗?”
“他说了。”元靓抢答。
“所以靓靓才问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那喜欢楚听玄吗?”许木落逗小孩玩。
小时候,元靓都会说,长大就当楚听玄老婆,吃他家的星星小饼干,一直吃,吃到肚皮装不下。
元靓迟疑,被自己脑海闪过的念头给吓到,居然是他。
现在学信息学,比起计算机的代码来,显然他的变数大到常常无法控制,只好不断修复、推翻、再修复,有时还真让人气馁,整个人也变成被推翻的代码,一点一点重构。
元靓连忙用实际行动来纠正自己混乱的思维。
“一点点。”元靓回答。
“就一点点啊?”许木落笑着。
“就一点点嘛?”楚听玄有些低落,垂着眸,里面的星有些黯淡。
元靓抿着唇,抬眸,鼻尖耸动,甜甜地说:“比你以为的一点点还要多一点点。”
“靓靓。”
“嗯?”
“我我……就……算了。”楚听玄也不知道说什么,腹稿不知道打了多少遍,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
“个高人傻。”许木落叹口气。
元靓自然地回楚家,洗过澡就钻进楚听玄卧室,背靠着床沿,盘腿坐在地上。
元靓看着天花板上橘色的护眼暖灯,偷偷斜视一下身边的楚听玄,裸露的锁骨肌肤在暖光下,肌理分明,有一丝英气。
楚听玄穿着简单的纯色睡衣,在床和窗的逼仄空间,长腿以好看的姿势交叠在一起,奶咖色拖鞋光明正大又俏皮地跷起。
楚听玄低着头,眼睛眯着,只看得见镜片后是浓黑如扇的睫毛,专注到随着书页翻动而眨着,睫毛翻动的方向是一本《Calico目录》。
左手瘦长骨节分明,覆在书页标上,是第194页,潘普洛纳50里亚尔银币及其他菲利普四世50里亚尔银币,另一只手里则任由一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黑色签字笔行云流水地穿梭游走。
元靓靠在他肩膀上,跟他一起看书,就是有些无聊。这书的编目逻辑是按照君主、面值、造币厂、版别、年份的顺序进行的,非常类似于克劳斯钱币目录。
“看其他的好不好。”憋了会儿,元靓忍不住说。
“嗯。”楚听玄把大目录搬到地热板上,拿着个绘本,几米的《森林里的秘密》,摊在两人腿上,就这样依偎着。
过了好一会儿,元靓从梦境中的森林、毛毛兔等自然符号逃脱,眼里全都是各种细腻笔触,小声问:“楚听玄,如果我不喜欢你,你是不是会很难过?”
楚听玄没说话,只是翻页的左手指尖不停颤着,嘴唇发白。
“靓靓,你喜欢Java还是C++?”楚听玄声音发抖。
“Java。”元靓丝毫不犹豫。
“我希望你也可以这样,下意识地选择自己喜欢的。”楚听玄说得不明确。
元靓不敢承认自己听懂了。
意思是,那人可以不是他。
可对他来说,很残忍。
每次提到话题,脑子里总冒出丁憩二字,打第一眼起,就知道他不是善茬。
可,就是……
元靓不会任由自己疯下去。
少爷本不生于寒家,从不清白,性喜华靡。
元靓睡楚听玄床上,他打地铺,因为不敢一个人睡,每次睡觉都要留个小夜灯,有一点点光就不会有鬼。
元靓迷迷糊糊地睡着,鼻腔里灌满橘色沐浴露的味道,算是很浓郁的橘子罐头,听到闹钟响,猛然惊起,摇晃着他的胳膊,闹他起来。
“楚听玄,生日快乐。”
楚听玄脸上都是困意,眼睛都没睁开,下意识就把元靓搂在怀里,翘起指尖摸着她的脊骨,尾指轻敲着,声音有些低哑,模糊地说:“嗯。”
元靓挣脱怀抱,把他拉起来,就往客厅里面走,一路都有小夜灯,不用怕,没有十步路,楚听玄就打了三四个喷嚏,哈欠连天。
元靓把冰箱下门拉开,从里面端出一个透明盒子,里面装着抹茶冰淇淋蛋糕,刚在客厅冒着冷气,塑料边缘都有冰凌。
元靓拆开包装,点燃蜡烛,盘腿坐在冰箱门前,抬起清亮眸子,走廊小夜灯,惨白的灯光打在她脸颊上也没有那么锋锐,皮肤里的红中和了,隐隐有烛光的温和。
楚听玄蹲在地上,一下子把蜡烛给吹灭了,右手食指尖,挖了一小块冰淇淋准备点元靓鼻尖。
元靓下意识躲开,脸颊上就多了丝冰凉之物,渗透到皮肤里面。
“好凉。”元靓嘀咕着。
楚听玄弯曲食指,用指关节把元靓脸上的冰淇淋给擦掉,又含了一下指关节,抹茶有些苦涩,但更多的是叶子清香,不混合一点腻味,冰冰凉凉的,由呼吸道渗透到脑神经。
楚听玄蹲在地上,拿勺子喂元靓几口,就锁上盒子塞进冰箱下层。
两个人刷过牙,就又回床睡觉。
早晨,元靓是被许木落喊醒的,有些疑惑,明明之前都是楚听玄喊,迷迷糊糊地穿上拖鞋,跟在她后面,进了卫生间。
“靓靓,这个叫卫生巾,你现在来了初潮,会流血别害怕。”
许木落捏着块卫生巾,开始演示怎么使用。
元靓眉头一蹙,侧着身,摸自己屁股处布料,凑到鼻尖,嗅了一下,一股血腥味,这个妈妈讲过,也没必要害怕,要感谢它的到来。
元靓一个劲点头,就看着许木落出了洗手间的门,透过门缝,看到楚听玄把一包黑塑料袋放到洗手台,脸颊是通红的。
“靓靓别怕。”
楚听玄说完就跑,连影都不见。
元靓伸手拎住那个袋子,两手配合解开蝴蝶结,就看到里面放着少女用的粉色卫生巾,还有几颗淡黄色小苍兰。
“傻小子,过来。”许木落把儿子拉到房间里,随手关上门,坐在床沿边,翘着二郎腿。
楚听玄靠衣柜门上,有些无措。
“靓靓是小女孩,会来月经,就是流血,肚子会疼,四五天,这个期间,你要格外保护好她,给她冲红糖水喝,灌热水捂肚子,贴暖宝宝,不能碰冷水,不可以运动……”
许木落把注意事项都说给自己儿子听,边说边翻眼皮,在思考。
“傻小子,男孩力量强大些,靓靓是小女孩,要保护好。”
楚听玄点头,掌心捏着块红糖,深深刻进掌纹。
之前班上有女孩户外写生裤子脏了,楚听玄把外套借给她挡着,想到靓靓也会这样,就问得仔细些,好几个月前就知道女孩子的生理情况,所以喊靓靓起来时发现床单上有血渍,才让妈妈过来帮忙。
楚听玄回自己房间,就看到元靓特别着急地擦床单上的血渍,便上前拉住她胳膊,搂进怀里,细声安慰。
“没事的。”
“脏了。”元靓愧疚。
“我来洗。”楚听玄说。
元靓沉默着吃完早饭,肚子如同揉成一团的碎纸,搅在一起。
满脸纸色的元靓趴在桌上,有些无力地看着满是英文板书的黑板,下巴垫在《牛津初中英语》上,左手捂着肚子,使劲摁着,用外力抵消内在的不舒服。
英文老师拖堂,一般强行占有课间,不可反驳,已经有五秒,楚听玄左手举起。
她艰难地直腰,撑掌挡在嘴边,小声提醒:“他好凶的。”
楚听玄随意地抬手揉了下元靓的脑袋,眼睫微垂,忽的,轻声笑了。
楚听玄手掌撑在桌沿上,慵懒起身,淡漠的眼眸在教室扫了一圈,劝退了不少好奇的视线。
“I believe I speak for all of us that shall we take a break?”
嗓音有些低哑。
已经过了唐老鸭过渡期。
没有了一点童稚感。
班上哗然,鼓掌的鼓掌,英文老师无奈地笑着,摊开双手。
楚听玄撑着桌,捏紧杯口就往门口跑去,光速从走廊侧沿接水回来,拉开椅子坐下,右食指关节弯曲,蹭了下元靓脸颊,左手把杯子塞到元靓小腹上。
元靓眼眶泛红,眸里起了一层水雾模糊了视线,双唇嗫嚅,轻声委屈道:“疼。”
“靓靓别怕。”
楚听玄只得抬起右手,轻拍元靓后背,哄着。
元靓埋在臂弯的脑袋动了两下,弯曲的手臂猛然抻直,露出半张脸,侧着眸子望着楚听玄。
楚听玄垂眸时凌乱的碎发滑落,发梢黏在鼻翼,轻柔的眼皮微颤,倦懒的模样带着些许傲气。
楚听玄安慰着人,轻轻捻着靓靓的耳垂,还能分出心,左手捏着保温杯口,里面装了热红糖水,清脆的瓶盖落桌声在嬉闹的环境里变得异常刺耳。
紧接着,元靓眼前晃过一只手,两指钳着杯口递到她唇边。
“靓靓,喝点水。”
元靓凑上去小口撮了下,热意顺着喉直抵心脏,可……肚子还是疼。
楚听玄皮肤通透,鼻梁高挺,下颌线分明流畅,浓密微卷的睫毛在熹微映衬下仿佛着了色,低垂着头一笔一划,无比认真,在元靓新本子上写着名字,可写出来的字却清秀有力,温柔中带着一丝坚韧。
元靓一蹙眉,扶着山根,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被折磨得有一丝倦意,带着些许嘲弄,说:“名字写错了。”
楚听玄一回神,才发现靓靓本子上写着自己名字,笑着解释:“那我赔你个本子?”
“拿错也没关系。”元靓回答,睫毛颤了颤。
元靓刚要开口,自己左肩膀校服就被抓了一下,下意识就扭头看,是后桌,酷拽“街溜子”——王皎然。
王皎然是老油条,留级两年,现在初一都十五了,跟成绩没关系,纯粹是作死,第一年玩雪橇腿摔断,第二年徒手攀岩摔断肋骨,现在嘴里叼着个笔,眉毛都撰写着不羁。
“保护费,有吗?”王皎然问。
暖色晨光下,王皎然浓眉高鼻,寸头干净利索,微挑的眼尾好似带着点邪,校服白衬衫永远不系领口前两个扣,露出锁骨线条,莫名就有种野性,要哪天他死了,绝对是浪死的。
“有。”
元靓从桌肚里摸,四四周周都摸过,才发现一颗糖,裹在掌心,刚扭头,还没张开手,那颗糖就被抢走。
“我的人,需要你保护?”楚听玄眉一蹙,倦眼敛起,果断生硬。
“现在没了。”元靓俏皮地吐了下舌,扭过头,肚子仍隐隐作痛。
楚听玄挺起腰背,慵懒地撑着桌边缘,倚靠着,眼中的笑意未消,似猫主子般透着几分倦懒,两手捏着边角,拧开那个草莓牛奶软糖,满足地含在口腔,舌上蔓延着甜味。
“滚蛋——”王皎然把笔吐出,倾着身,拽着他的衬衫领口,布料蜷在掌心,有些磨手。
“闭嘴。”边上不耐烦声传来。
孙素瓷揉了揉凌乱的日式短发,慵懒意味足,眉宇紧蹙,脸巴掌大却精致,皮肤白皙透亮,只是那双桃花眼有些暗淡无光,少了一丝灵动,睫毛卷翘,鼻梁高挺。
王皎然啧嘴,懒倒在椅上,一手搭椅背,垂眸敛眉,半往后靠,挣扎着抬起头,双眼微眯,有些不解,缓了好会儿。
“你管得着。”
孙素瓷头也不抬,只盯着桌上的那本《国家地理》,右手握成拳,深吸一口气后,弹出中指,龟速朝王皎然靠近,挑衅意味十足。
“不是,哎,小屁孩儿,你插什么嘴?”老油条王皎然特想上手,可嘴角噙着笑意,端倪着她的神色,眼尾轻轻挑着。
王皎然喉结滚动,眸色微深。
孙素瓷听到那三个字,差点又失神,忙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大口,呷在舌尖,压抑住那股躁乱,故作平静道:“滚开,老油条。”
“老就老,我第二。”王皎然嗤笑一下,微侧过身,眼底隐隐浮现笑意,还夹杂着一丝玩味。
第一永远是元靓。
班里年纪最小的。
“那是我填错的选项!”不甘居于第三的孙素瓷愤愤不平,直接上手捏拳,朝他小腹一伸。
孙素瓷就感觉到很坚硬。
出于好奇。
孙素瓷抬起右手指尖,隔着布料轻轻摩挲他的小腹,腹肌凹凸紧致。
酥痒感袭来,王皎然后脊骨蓦地一紧,刚敛下的眸色又渐深,倏地伸出手抓住了孙素瓷纤细的手腕,稍用力,似是惩罚。
“放开。”孙素瓷右手一甩,蹙眉正身,低头看自己的书。
这边好奇鬼元靓眼睛瞪大,微扭着头,在那儿看热闹。
“靓靓想什么呢?”
元靓这才回过神,随即抬手随意将垂落在胸前的头发往后撩,又嫌教室里的暖气很热,解开了一个扣子。
楚听玄视线随她撩头发的动作转移到她明显的锁骨上,那里有颗朱砂痣,格外醒目,似是白山茶丛中开出一朵小玫瑰骨朵。
楚听玄抬手给系上,神情专注,又说:“会咳嗽。”
元靓点头。
中午两人没回家,去食堂吃饭。
突降暴雨,前几刻,天黑得不见光,乌云团团笼住,像是用手将手机亮度拉到最低,只不过短短几分钟,一道道银刃争先恐后劈过天空,带来阵阵雷鸣,大颗大颗的雨滴柏油路,楼转角屋檐处站满躲雨的学生。
“靓靓别怕。”
楚听玄将元靓搂进怀里,不停安慰着,等着雨停。
元靓藏在他的大衣下,眼睛提溜着看那边。
那俩冤家又吵起来了。
王皎然双脚并拢,笔直站立,左手撑本野外求生手册,屋檐落下的水浸湿右肩制服,藏青色变为深紫,小腿裤脚沾着斑驳的泥水点,明明很狼狈,却一点不局促。
孙素瓷在边上一个劲儿地嘲笑。
雨小了一点。
等学生走得差不多。
楚听玄膝盖微屈,驼着背,两手朝后张开,声音恬淡。
“靓靓,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