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寒南下之后,天气还没有暖和起来。两昆仑抱着孩子走在前面,二姐和杨耳跟在后面,没有人说话。
三对脚步声,一条冻僵的街。
二姐听着脚步声,这节拍像是在为她鼓掌。自己进入小酒馆之前,是个男儿身。出来后,已然是个女人了。这外边的世界,还是那么熟悉,唯一陌生的反而是自己这副身体。
她摊开手掌,指如削葱根,肤如凝脂雪。这样一副姣好的身体,放眼整个白岛,没人能比。就算是清霜,也差了一两分。她抚摸这只手掌,它竟有些害羞,往回缩了缩。
“我居然会能对自己害羞……这真是奇了。”
杨耳跟上来,问道:“什么奇了?”
二姐若有所思:“我是女人的身体,男人的心。”
杨耳问:“那我呢?”
“你还是个孩子。”
杨耳与我二姐胡乱侃着,应付着这冷漠的夜。天上星星很多,月亮很薄,四下里越来越荒。两昆仑一直没有说话。
二姐问两昆仑:“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找岛主?”
两昆仑不答,只管往前走。走了一会儿,二姐发现在往南走。
“这是要去岛主府?”
两昆仑继续向前走,嘴里喃喃地:“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你们要找岛主,我就带你们去找岛主。我既然不开心,你们也不能太好过。”
三人走了一段,路过前一日的与罗曼相遇的山谷。
二姐说道:“罗曼这厮,不知道去哪了。说好去小酒馆,我们都出来了,他还不见踪影。”她想到罗曼那条被吃掉的尾巴,心里有点担忧,肚子咕咕地叫。看着杨耳还算白净的脖子,馋了馋嘴。
“杨家小弟。”
“嗯……做什么?”
“二哥饿了,给二哥咬一口。”
“不要。”
“来嘛,二哥很久没吃东西了。”
“不要,会疼。”
二姐与杨耳插科打诨,心里也留着心眼。她看见自己的言行这般那般,自己的欲念这般那般。自己做为少男时就是这样的吗?好像是,好像又不是。
“我是谁?”她活了十几年,第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很明显,她或者他,都找不到答案。
两昆仑走在前面,与蒲小二撕破脸皮之后,很是低落。听着后面两个少年嬉闹,心中更烦。从包袱里拿出一块麦饼扔给了我二姐。
二姐接过麦饼,翘着兰花指,慢慢吃着。
二哥问道:“两昆仑,你知道怎么让我变回男儿身吗?”
两昆仑头也不回:“不知道。”
二哥又问:“那你知道为何那些人都要找岛主吗?”
两昆仑说道:“有人想杀岛主,有人想救岛主。”
二哥问道:“为了什么?”
两昆仑很直接:“为了钱财。”
二姐抹掉嘴角的碎屑,拍了拍手。说道:“好俗气。和我阿翁平日里说的恩怨情仇,不一样。”
两昆仑说道:“没有什么恩怨情仇,是钱财解决不了的。那蒲小二是何等样人?你也见识到了。”
二姐不说话。
两昆仑笑了笑:“是不是被这个狗日的世界吓到了?是不是被我直指人心的见解震撼到了?”
二姐问道:“那……你还有饼吗?”
两昆仑板起了脸:“没有。”
杨耳这时候接过话去,问了一个问题:“岛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两昆仑放缓步伐,思来想去,只吐露出了两个字:“好人。”
二姐说道:“好人?我们在二分巷与黄离打斗时。黄离亲口告诉我,他是被岛主暗算,中了蚀心散,才会被关在二分巷的。”
两昆仑哼了一声:“所以,你觉得黄离是好人?那你爹呢?把黄离关在二分巷几十年的,可是你爹。”
说到二姐他爹,二姐就不愿再说什么了。
两昆仑呢,说到柳白河,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自言自语,不能停歇。
“要不是你爹,黄离就不会被关在二分巷,这样,蒲小二也不会想着为黄离报仇,整日提防着我。他要是不提防着我,我就早就把他拿下了。肯定能让他跪到在我的石榴裙下。不过……黄离如果不被关起来,蒲小二也不会找岛主报仇。岛主也不会派我去小酒馆给他打杂……都是孽缘。这个蠢货,不晓得哪学来的义气,非要跟黄离报仇,非要去杀岛主。岛主精明强干,怎么可能让他得逞?不对……我不是两昆仑,我是小氏,我我本来就是要回家的,我不应该被岛主操纵……”
二姐看这两昆仑有点疯癫,起了防范之心。小酒馆最后一节,终究发生了什么,她一点都想不起来。
两昆仑没有再说话,只是胳膊有些酸了,把孩子抱紧了一些。又走了一段,发现路边有一块平整的石头,指使杨耳坐上去。
杨耳坐在石头上,不知道两昆仑的用意,摸不着头脑。两昆仑站抱着孩子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二姐叫道:“杨耳你给我起来。”
杨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把石头让给了我二姐。二姐一屁股坐去,就冲着两昆仑骂了起来。
“两昆仑!你这个恶女人!不要以为我们找岛主,是有求于你。张道婆的仇,我一定会报的。你别想逃,也别想欺负杨耳。想让他给你暖凳子?休想!”
杨耳明白了过来,摸着屁股说了句:“哦,怪冷的。”
两昆仑白眼一翻:“我说你,真的是越来越像个女人了。屁股大点事儿,就喊天喊地的。依我看,男人你还没有当上,女人你将来也当不好。”
二姐双腿一盘:“你管我……”她说完就咬嘴,歪着头有些懊悔,这娇气的劲儿,好娘。两昆仑哈哈大笑,怀中孩子也跟着笑了两声,把木头小人掉在了地上。
杨耳捡起木头小人,看了看,递给了两昆仑,两昆仑给了孩子。
杨耳说道:“这小人雕得很用心,只是手艺差了些。嗯……是覃木匠做的。”
两昆仑稍稍有些惊讶:“你居然看得出来,真傻还是假傻?”
二姐说道:“你小瞧他了,他可是天生命种,画工了得。”
两昆仑打量了杨耳一番:“白白胖胖,还真叫人看不出来。你这白头发是拿什么染的?”
杨耳挠了挠头:“我爹说,我这是天生的。”
两昆仑多瞅他两眼,发现他的眉毛、睫毛都是白色的。这大半夜的,有点吓人。自己抱着孩子走远了一点,只是胳膊实在抱不动了,就蹲下来了。没有蹲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冷得吱哇乱叫。
二姐瞧这中年妇人窘迫模样,于心不忍:“我这算啥?妇人之仁?那什么,你过来坐吧,我坐累了。”
两昆仑听了嘿嘿笑,抱着孩子坐了上去。
“没准儿你是故意摔倒的,就为了骗我把这石头让给你。”
两昆仑笑笑,不说话,把怀里孩子裹严实了一些。天气冷,孩子冻成了红鼻子。
二姐瞧着这对母子,心里生了些疑窦。问两昆仑:“你为什么总抱着他?我与小梵天打斗时,那么精彩…… 好吧,那般凶险,也没见你松开过手。你是有多爱子如命?”
两昆仑抬头看着我二姐:“我离不开他。也许以后,你当娘了,你就体会到了。”
“我当娘?”二姐心里一紧,“我……我可不想当娘,我还要变回男儿身的。”
两昆仑轻轻哼着,哄怀里的孩子睡觉。也不抬头,小声说:“做女人不好吗?男人都喜欢女人,自己变了女人,就可以喜欢自己喽,不晓得少了多少烦恼,少了多少恩怨。”
“喜欢自己?”
二姐摊开手掌,看着它,怔怔发呆。
杨耳问他:“柳二姐,你在想什么?”
二姐抬头看着月亮:“以前我是那人的儿子。他看我天资不好,不待见我。自己南下时,带走了大哥,抛下了我和娘。我因为是他的儿子,因为他的孤傲敌众,因为他放弃了我,也因为我的平庸,被大人们嘲弄,被同窗们蔑视……我以前没有喜欢过我自己,更不喜欢那与生俱来的身世。而今呢?我变成了女儿身。我还是我吗?如果不是,我就拥有了新的人生?那以往的,我能放下吗?那未来的,我要面对吗?好可怕,好可怕。”
两昆仑调侃道:“你现在还是柳家老二吗?”
二姐沉默了片刻,说道:“你管得着吗?”
两昆仑满脸不屑,坐在石头上闭目养神,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