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水一四五七年三月初三,白岛。
雪花千形万状,下得张牙舞爪。
整整一日,北风如刀,将路人斩杀了大半,尸体零零碎碎随处可见。虚空之中,还能隐约听见婴儿羸弱的哭声,断续不绝。
阿翁说,这是杀生寒。
入夜之后,风雪便渐渐小了。月光下,岛山之巅,我们的红色木船格外显眼。
阿翁他立在船头,一头白发一身白袍随风抖动。将穿云剑立在身前,双手按在剑柄上,远眺北海,半晌不言。
船舱里,我三姐俯在尸床前补尸。床上躺着的是一个被杀生寒腰斩的女人,脏器摊了一床,血水浸透了床布,滴滴答答掉在地上。
三姐喃喃自语:“只要有岛主的人头,我就能缝出一个岛主来,那十万两白银咱们唾手可得。风雪一停,你和阿翁就赶紧下山去寻岛主,别让别人抢了先。”
二哥半睁着眼坐在火盆前,打了一个哈欠,哦了一声。他往火盆里扔了一根干柴,五六点火星从火盆里窜跳出来。其中一颗是火虫,专食火炭。二哥双指一拈,将火虫放进了火袋,火袋登时亮了起来。
我那时才七岁,任性贪玩,一把夺过火袋,向二哥做了个鬼脸,嘻嘻一笑:“二哥,我要玩你的宝贝。”说完,便拎着火袋抡圈。火袋忽明忽暗,在我面前幻化出一个白色的光圈。随着我越抡越快,光圈便开始变色,从白色变化出许多杂色,一时船舱里被照得五颜六色,流光溢彩。
“二哥,你看!”
我嘿嘿的笑个不停。
二哥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道:“你抡到头顶停住,看看会怎么样。”
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火袋刚抡到头顶,只犹疑了一瞬,它就炸了。
整个右手被炸没了。
火袋四分五裂,领着几色残光,裹挟着零碎的血肉爆炸开来,纷纷掉落在地板上,其中一小块粘在了三姐的头发上……
我身上的痛楚,瞬间变成了心里的恐惧。
三姐摘掉头发上的血污,默默地捡起一根木柴,陡得啪咚两下,打在二哥和我头上。
“还笑?还笑!还哭?还哭!”木柴在二哥和我头上敲来打去,船舱里啪咚啪咚,很有节奏。二哥一边喊疼,一边大笑,我啊啊地哭个不停。
阿翁立在船头,听着这敲打之声,食指打在剑柄上,跟上了三姐打击的节奏……
如是啪咚啪咚敲打了一阵,三姐终于停下手来。她还是心疼我的,找来一块白布,给我包扎断臂。
我眼里噙着泪:“三姐,好疼啊……”
三姐目光柔和:"乖,止住血就不疼了,这手明天就能长好,要不然,你二哥他也不会耍你……”
我摸着头说:“三姐,我是说头被敲得好疼……”
三姐一巴掌打在我头上,骂道:“滚一边去,自己包扎!”然后,她走到门边,将苕帚扔到了我那睡眼惺忪的二哥脸上。
三姐说道:“你们老柳家,小的奸,老的浑。什么本事没有,就只会欺负我们两个外姓女子。住在这种鬼地方,穿也穿不暖,吃也吃不饱。这要是我爹娘还活着,定要烧了你们这只破船,打得你们满头是包。”
二哥揉了揉脸,又打了一个哈欠:“嗯嗯,打脸,别打屁股,屁股打肿了耽搁睡觉。”说完就翻身躺下了。
三姐叫道:“柳苍澜,你给我扫地去,满屋子的血污,你叫我怎么睡?”
二哥爬起身来,冲她笑了笑,乖乖地拿起了苕帚,扫地。
三姐得意的哼了一声,打开木门,向外喊话:“柳老头儿,这大宗师你是装够了没有?又没有人看。岛主还找不找的?十万雪花银还要不要的?”
阿翁并不回头,只是低声说道:“小声点,小声点。岛主还是要找的,大宗师……还是要……要当的。”
这时候他上身一歪,身上白袍突然扑腾了起来。一阵寒风从他身旁绕过,直扑三姐面门。三姐慌忙躲回了船舱,厚重的木门被风砸出了一声闷响。
三姐嘘唏不已,向外叫道:“阿翁你快进来,莫被妖风斩成了两半。”
二哥见三姐这副胆颤模样,调笑着说道:“清霜妹子好身手,躲得漂亮。”
三姐立刻硬挺起来,卷起袖子叫嚣:“怎么地?头不疼了?还敢笑我?”
她左顾右顾,又捡起一根木柴,和二哥围着火盆追打起来。我坐在火盆旁边看他们打架,嘿嘿嘿嘿笑得合不拢嘴。
三姐呢,误打误撞,踩到了地上的血渍,一个踉跄扑到了我身上。我一个小孩,哪里撑得住她?被她这么一撞,自己一头就栽到了火盆里……她还是心疼我的,找来一块白布,给我裹头……
裹完头没过多久,木门就兀自震荡起来,像是大汉捶门,砰砰声响。三姐心切,要出去劝阿翁进来,不料门栓被撞断,木门大开。风轮似拳,三姐一声闷哼,整个人向后飞出,撞到尸床伏倒在地。二哥赶紧过去扶她,她满脸是血。
我看她和尸床上的女人一个死样,吓得不行。扑上去大哭起来:“三姐啊,你死得好……”
三姐睁开眼来,呛了两声,微微皱眉:“还没死呢,好什么?”
我又喜又惧,弱弱地答道:“好……好美……”
三姐会心一笑,闭眼睡了过去。
这时,阿翁在外边喊道:“清霜死不了,苍澜你先出来。”二哥放下三姐,带上木门走了出去。
舱外白雪茫茫,小月如拳。
阿翁说道:“苍狼星北冲,紫微星暗潜,玄龙不稳,白虎南犯……”
二哥直摇头:“阿翁,听不懂。清霜被妖风击中了,晕了过去。”
阿翁又说道:“黄天已死,苍天当立……”
二哥摸了摸头:“还是不懂。”
阿翁沉默了一会儿:“没文化,真可怕……”
二哥撅嘴,嘀咕着:“得亏阿翁教养得好……”
阿翁听了大怒,大叫起来:“你这贱嘴巴子,咋还学会了拐着弯骂人了?老夫堂堂一个天授诗人,学富五车,阅人无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学贯南北……”
二哥木然,打断了阿翁:“您是白岛最好的说书人。”
阿翁一本正经:“是天授诗人。赋苍天之聪资,经人世之浮沉。说天下之往事,传醒世之良言……”
二哥无意听阿翁唠叨,任他说着,自己站在船边,俯视了白岛一眼。
自从那个叫段爷的外乡人,悬赏十万两白银,整座岛都在寻找岛主。即使在杀生寒吹过的这一夜,仍有些不怕死的灯火在岛上蠕动着,分散在各处。至于那岛南边的官邸里, 这几日一直都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二哥由此想到了一个极其深刻的问题:“那位叫段爷的究竟是多有钱呢?”
阿翁喋喋不休,终于说到正题:“……这杀生寒非比寻常,数十年一遇,杀意很重,能杀人,能断水。哎,这又得平添多少孤儿寡母?你让你三妹四妹待在船上,你随我下山收捡尸体,给寡妇们送回去……顺便卖个好价钱。”
“那我们不找岛主了?”
“不找。别招惹麻烦。”
二哥问道:“阿翁,南人上岛,岛主失踪,今日又来了杀生寒,天下是不是要变了?”
阿翁长叹一口气:“哎,这杀生寒今日吹过了白岛,还会一路南下,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与其说变,不如说是浩劫。”
二哥也感叹起来:“既是浩劫,那那三件事不知是否还能办得成。”
阿翁疑问:“哪三件?”
“第一件是春末出海捕鲸。今年够岁数了,终于可以出海了。”
“哦,第二件呢?”
“考个猎师。可得镛枑府供养,二十年不愁饭吃,还有奉银。”
“啛,第三件呢?”
“娶个媳妇儿……”
阿翁啐道:“呸,天下都要浩劫了,你不想想天下苍生,还惦记着这些破事,还娶媳妇……嗯?那你是看上哪家闺女了?”
二哥挠挠头,难得显出一分羞涩:“这个……是清霜……”
阿翁略显惊讶之色,随后故作镇定:“你小子,有胆识啊……难怪要考猎师……这小女子可难养啊。”
二哥拦话:“阿翁,把三妹四妹安顿一下,咱就下山吧。这回死的人怕是少不了,莫被十兽叼了去。”
阿翁点点头,说道:“也是。给那些个小寡妇送个全尸,不然一个个哭天喊地,怪难看。”
二哥问道:“哪些个小媳妇?”
阿翁不暇思索:“当然是下街的……混小子套我话……快扶我进去!”
二哥嘿嘿一笑,上前去扶阿翁,被吓得怔住了。阿翁的另半张脸已是鼻青脸肿,嘴角上的血渍都被冻住了。
“您老人家觉知不到杀意?”
“笑话,我堂堂一个天授诗人,怎么会觉知不到这小小的杀意?”
“那怎么……”
“腿冻麻了,动弹不了……”
“哪您不早点喊我?”
“怎么能让小清霜瞧笑话?她晓得了,还不得笑话老夫好几年……”
“阿翁……”
“嗯?”
“您心眼真多。”
“还好还好,一般一般……”
说着,二人走进了船舱。没过一会儿,阿翁换上一件粗布烂衣,二哥抱着穿云剑,一前一后下了船。
船下停着一辆没篷没马的马车,二哥抹去车上的雪,扶阿翁坐上了上去,阿翁一坐上车就跳了下来。
“怎么了?”
阿翁摸摸屁股:“你怎么孝敬老夫的?这么凉,怎么坐?”
二哥一脸嫌弃:“扮大师的时候也没见你喊过一声冷。”还是回船上拿了一个蒲团给阿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