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明若昀就在清谈会这一日替贺九思跑了这一趟。
他身份尊崇相貌出众,几乎一出场就受到了所有人瞩目,尤其雍王,看向他的眼神十分复杂。
明若昀假装心中有愧地远远朝他一礼,事实上他并不把新居宴上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对他而言雍王的智谋和心胸都不足以称得上是一个让他满意的主君,如果真要他为雍王效力,说实话,他是不愿意受这种奇耻大辱的。
但这时候泰然自若地走过去好像显得自己太不把雍王当回事了,只得拿出小心谨慎的模样凑上前给雍王赔不是。
“小臣参见雍王殿下,多日不见,王爷风采更胜往昔。”
雍王朝他身后的马车看了看,确定周老先生并没有跟来难掩失望,神情冷淡地抬了抬手,让明若昀免礼。
“世子今日怎么有时间来,是打算代表国子监同他们比试吗?”
巨大的反差让在场知情的人好一阵侧目,都说雍王在宁王府的新居宴上受了怠慢已经放弃招揽明世子了,果真如此?
明若昀还是赔着笑,对周围的窃窃私语视若无睹,“小臣才疏学浅,怎敢在此等盛会上丢人现眼,只是机会难得,想来见见世面罢了。”
雍王却不能当没听见,比起他放弃招揽明若昀,他其实更担心明若昀私下已经被太子招揽了,所以新居宴那日才会容许贺九思那个小畜生在宴客的名单上动手脚,给他难堪。
雍王感觉着周围气氛的变化,硬逼着自己给明若昀好脸色,吩咐下人给他设座,请他入内。
“小臣谢王爷。”明若昀感激道,带着卫茕迈进国子监。
与平日里的简朴庄重不同,今日的国子监院内到处花团锦簇欣欣向荣,眼下邺京明明已经入了秋,可通往太学殿的路上到处摆满了艳丽的花朵。
这幅景象被外面进来的学子看见,恐怕要以为国子监的监生都是不务正业之辈、每天过得都是纸醉金迷的生活吧。
明若昀脸上挂着和风细雨的笑容,和沿路遇到的国子监学生互相见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今日国子监比平时上课冷清了些,清谈会这等盛事,不应该高朋满座么。
明若昀提着小心迈进太学殿,有不少朝臣已经到了,丞相、太傅、大理寺卿、六部尚书……还有很多他之前见都没见过的生面孔,见他从门外进来,都或好奇或平静地盯着他打量。
“晚辈明若昀拜见诸位大人。”
明若昀执学生礼不卑不亢地给众人问安,他以为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皇帝一定会来,没想到竟然不在,就连太子也缺席了。
是怕学子们在他们面前放不开手脚,影响发挥吗?
端坐于文臣之首的丞相神色自若地看着他,不怒自威道:“世子不必拘礼,今日清谈会只谈学问不论君臣,随意即可。”
话是这么说,可在座众人都是按官品等级列席,明若昀谢丞相宽厚,环顾四周,最后在末位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卫茕自动自觉站到他身后,掩藏好自己的气息。
坐在丞相下首的两位老大人靠在一起交头接耳——
“这位就是宁王世子?”
“正是,老夫观他气度不输给当年的宁王,国公以为如何?”
“看举止是个谦逊守礼的人,听说他师从周隐,太傅可试过他的学问?”
“尚未,但听九殿下说,他‘文不成武不就,是个妥妥的病秧子’,不知是真是假……”
两位老人正是先皇后的父亲、太子和贺九思的亲外祖晋国公,和太傅叶正淳。
晋国公听太傅提到自家外孙的名号,几不可查地抽了抽嘴角。
因为最近外面盛传的风言风语,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贺九思了,连太子那边也淡了往来,都等着这两兄弟表态。
晋国公府如此,太傅府亦然。
他们两家的子孙和东宫还有承明殿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论拥立哪一方都是自毁,只能等太子查出蹑影中毒的原因再谈将来。
空旷的学堂因为明若昀的到来气氛有些许诡异,直到雍王率领众学子鱼贯而入,众人关注的焦点才转移到清谈会本身。
“诸位大人久等了久等了……”
雍王抱着拳头以清谈会主人的姿态给在场众人道歉,满脸都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众人纷纷起身给他问安,等雍王落座才跟着坐下。
国子监的学生井然有序地俯身给在座列位大臣行礼:“学生拜见老师——”
反观今日要挑战国子监的寒门学子那边,个个脸上都带着身处陌生环境的不知所措,行礼时连话都喊不齐,有些干脆忘了开口。
刘姥姥进大观园时大抵就是眼前这副场景吧。
明若昀暗讽,坐在角落里观察着两方阵营——
寒门学子那边派出的都是他们认为能在明年春闱上大放异彩的“领头羊”,先前带人四处求告的曹谏之也在此列。
国子监这边则都是六堂里在课业上名列前茅的学生,有的甚至已经入三司六部见习了。
明若昀仔细分辨,祖籍是利州的一个都没有,那个帮严若水给雍王传递消息的贾功明甚至连影子都没看到。
江染状告的是利州督学,学子们提出的要求也是公布利州所有贡生的入学成绩以示公正,可国子监混淆视听,不仅无视了他们的诉求,甚至还派出了监生里成绩最好的几个人。
明若昀冷声在心里嗤笑,对国子监排兵布阵的方式深以为耻。
把清谈会设在国子监里占尽场地优势也就罢了,连迎战的人都要做文章,这样不对等的辩论,就算赢了又能证明什么?
明若昀眸光沉沉,暗自分析雍王这样安排是皇帝的授意还是他擅作主张。
转念一想国子监是大乾的最高学府,代表了朝廷对读书人绝对的控制权,若是轻易就被打败了,朝廷威信何在?皇帝脸面何存?
这么一想即便是雍王先斩后奏,也是和弘景帝不谋而合。
这场清谈会寒门学子想赢,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当中真的有才学卓绝之人了。
明若昀深以为然,看向正对着他的寒门学子那方都带上了同情和惋惜的神色。
曹谏之等人没有察觉到明若昀可怜他们的眼神,和国子监派出的学生相互致意,各自坐到己方阵营的位置上,泾渭分明。
他们今天到场的这些人其实并不能代表寒门学子真正的学识水平,像明年春闱三甲呼声最高的何跃亭、陆远、张涵之,这三个人直接拒绝了他们的邀请,根本没有现身。
如果他们三人能到场,哪怕一位,他们也有和国子监平起平坐的实力。
国子监司业纪仲平捋着花白的胡须站在两方中间,担当此次清谈会的主持。
他平时在国子监一心只掌儒学训导之政,从不管教务,若不是因为祭酒严若水涉案入狱,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操心清谈会。
结果现在国子监一应事务都由他暂代,雍王有意无意的一直在拉拢他,俨然是要培植他继任国子监祭酒。
祭酒的位置可不好坐啊……
纪仲平感慨万千,清谈会是他经手的第一要事,如果办成了,国子监祭酒非他莫属,可他只想专心做学问教书育人,并不想参与到党争里。
纪仲平暗自吐出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老夫国子监司业纪仲平,忝为今日主持。古人云:‘文人相轻,武人相重;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陛下下令举办今日盛会,旨在为天下学子提供一个交流学识的机会,稍候诸位可随意提问,畅所欲言。”
监生们齐声应是,听凭司业吩咐。
寒门学子那边随波逐流一起跟着称是,他们现在还没从自己正身处国子监里的兴奋和惶然里缓过神,需要多些时间好好平复。
曹谏之暗骂他们上不了台面,深吸一口气第一个出头:“学生博州解元曹谏之拜见诸位大人,敢问大人,今日的辩题是什么?”
纪仲平抬了抬眼皮,作为近日率领一众学子四处求告的“领头人”,曹谏之的大名他自然也有耳闻。
就是不知道他的学识是不是和他的胆量一样有恃无恐,配得上他博州解元的身份。
“老夫方才说了,诸位可随意提问,畅所欲言。”
曹谏之下意识问:“问什么都可以?谈论朝政也行?”
纪仲平快速向屏风后面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浑浊的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曹谏之,点头:“自然,你可以先提出辩题,然后指定一位国子监的学生作答。”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愕然。
这句话听上去像是将今日清谈会的主动权交到了寒门学子这一边,可仔细想想,其实根本就是在羞辱他们。
提问多简单?上嘴皮碰下嘴皮随便就能想出一个问题,难的是作答的那一方。
既要切中辩题还要有说服力,最重要的是不能回答得太过平庸,要有理有据。
而且国子监是被指定作答,就是说不能像课堂提问那样谁想到答案谁就举手,而是老师点名,点到谁就是谁。
看来国子监是有备而来,对这次参加清谈会的学生很有信心啊!
明若昀细心地捕捉到纪仲平瞥向屏风的那一眼,露出看戏一样的笑容。
就是不知道这些尖子生们在被提问的时候会不会像贺九思平时上课的那样,低着头疯狂地默念“别叫我别叫我!”
曹谏之等人也察觉到了规则里暗藏的玄机,气愤国子监小瞧他们,也暗自松了口气。
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在外四处奔走并不是想和国子监作对,只是想请朝廷重新制定国子监招新纳贡的规则、给他们一个机会。
只有曹谏之的图谋比他们深远。
他自认自己的才学不在何陆远张三人之下,可在明年春闱里顺利跻身前三甲的风险也不小,所以他想为自己拔得头筹多准备些筹码。
利用这次清谈会在朝中诸位大人甚至陛下面前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其中之一,万一陛下觉得他胆识过人,钦点他为状元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不幸落榜,他也很有可能被哪位大人相中,选进府里当幕僚。
曹谏之在心里把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直响,算计的目光从对面国子监监生脸上逐一扫过,提出了今天清谈会第一个辩题:
“诸位都知道我朝与鞑靼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朝廷为了筹措军资增加各地赋税,如今北境战事已平,拉克尔退守王庭,在下斗胆请问,诸位觉得朝廷该不该减免赋税,让百姓恢复生机?”
来者不善呐!
国子监的人听完曹谏之的辩题齐齐瞠目,清谈会刚开始就妄议朝政,这人是嫌自己命长吗?
纪仲平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虽然“可以谈论朝政”这句话是他说的,但此子未免太轻狂了,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曹解元慎言,减免赋税事关重大,岂是我等能妄议的。”
说着朝自己身后给曹谏之使了个眼色,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不要不识抬举。
曹谏之却没看懂纪仲平的暗示,坚持指定国子监坐在最后方的一位监生作答。
被点了名字的高禄迎着众人的视线站起来,愤恨地瞪着曹谏之。
他最近在户部见习,十分清楚朝廷税收的压力有多大,如果要减免赋税,国库很多开支都捉襟见肘,可不减赋税,各地百姓的生存压力就会越来越重。
钦天监已经预测今年会是个冷冬,如果不尽早解决此事,很有可能名不聊生。
所以减与不减朝中一直争论不休,曹谏之在清谈会上提出这个问题,是想干什么?
高禄猜测着曹谏之的用意,给出一个他自认比较中肯的答案:“曹兄也说朝廷增加各地赋税是为了筹措军资,北境的将士们出生入死忠心护国,各地增加赋税也是在为保家卫国出一份力。”
“所以高兄觉得不应该减免赋税?”
高禄不敢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余光瞥见纪仲平心想先生说的是随意提问,又没说国子监只能答不能问,动了动脑筋直接把这个问题抛了回去,“那曹兄有何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