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状况很不好,那条断腿的骨头到现在还没有长好,不间断地发炎很容易导致高烧,如果他这次挺过来我建议他立刻接受手术,不然情况会持续恶化,可能坚持不过这个夏天。”
驰序沉默地听着一医生的话,内心生出一股沉重的隐痛,他太了解驰余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了,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伤,不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方案,好像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他根本不想活下去。
面对一个没有求生意志的伤患该怎么劝他积极接受治疗?
病房内,长相清隽冷戾的年轻男人因为高烧而长久地昏睡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许久之后,驰余才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熟悉的病房。
他刚刚做了一个梦。
其实驰余这些年来睡眠质量非常差,他也经常做梦,但几乎都是噩梦,总是梦到陶漾和别人结婚生子了,再见到他的时候对他没有一星半点的印象,要么就梦到陶漾结婚后过得不快乐,然而自己却没有办法帮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脸上的笑越来越少……
这些噩梦带给驰余长久地痛苦,令他寝食难安,只要一想到噩梦里发生的事情将来都有可能发生,就会控制不住地心悸,可他毫无办法。
然而这次做的却并不是一个噩梦。
梦里他在恒盛读高中的时候遇到了来做交换生的陶漾,陶漾愿意主动靠近他,关心他,总是对他笑,教他怎么照顾好自己,哪怕谣言漫天飞舞的时候也根本没想过要放弃他,后来发生地震,他救出了陶漾却没有失去一条腿,一切都是有惊无险。
再后来,他和陶漾分开了几年,重逢后确定心意,顺顺利利地,结了婚,还在几年后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一家三口幸福美满。
这是驰余根本不敢想象的场景,他从没想过自己能有和陶漾步入婚姻殿堂的一天,不敢想,也不能想。
驰余看着窗外开得正盛的花,有些怀疑这场美梦是老天爷在他临死之际给予的关怀,让他能够安心地走,无憾地走。
只是他将梦里的场景记得太清楚了,久久地回不过神来,总是想到梦里那个每天下班后会甜甜蜜蜜抱着他诉说爱意的陶漾。
驰余自嘲地笑了下,梦就是梦,现实是他的高中生活里根本没有陶漾,要费尽心思才能和陶漾制造一场单方面的偶遇,如今的陶漾也根本不会再记得自己这个只有过几面之缘的人。
“驰余,”
驰序走过来,将医生的话告诉了他。
“你必须接受手术,驰余,你还那么年轻,怎么能这么草率地放弃自己的生命?”
驰余一言不发。
他最美好的年纪都耗在了病床上,拖着一条残腿不敢见人,不敢去见那个自己日思夜想的姑娘,这样活着其实挺没意思的。
见他一直不说话,驰序就知道自己根本劝不动他,可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死去也太残忍了。
“我去找陶漾告诉她你——”
驰余猛地扭头看过来,眼睛黑沉沉的,“别找她,哥,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她不欠我什么。”
“可是你——”
“哥,”驰余摇摇头,神情有些疲惫,“我已经很累了。”
就让时间终止在这一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驰序不再说话,心中全是无法言说的悲伤。
他就这一个弟弟。
当晚,驰余再次发起高烧,只是这次他仍旧做起了那个美梦。
凌晨十分,护士来给驰余换药,一开灯发现驰余睁着眼愣愣地看着某一处,险些被吓到。
“驰先生您醒了?”
驰余没作声,心神全都沉浸在自己刚刚那场梦里。
梦里他已经和陶漾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有一天他翻到了陶漾高中时候的日记,日记上有一页写着“今天,我见到他了”,看上去似乎在恒盛的那次见面并不是两人的初遇,他拿着日记去问陶漾,陶漾给他讲了一件事。
陶漾说自己在十七岁的时候做了一场梦,梦到驰余一直喜欢她,甚至在地震里为了救她失去了一条腿,此后数年都一个人生活工作,最后孤零零地死去,到死也不肯跟她告白,所以陶漾醒来后主动跟老师要求自己要去恒盛当交换生,她不想再让驰余是那样一个下场,她早就喜欢他,他更是如此。
最后,陶漾对梦里的他说,她一直非常心疼孤零零死去的那个驰余,非常遗憾两人没能走到一起。
驰余梦醒后再想起这些,心头一阵震动,他再也无法把这些都当作成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陶漾真的也一直喜欢他呢?
如果十七岁的陶漾真的因为一场梦鼓足勇气去靠近了十八岁的驰余,那如今二十七岁的他是不是也该做些什么?
——
驰序从公司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他一夜未睡在想驰余的事儿,觉得自己就算绑也得把驰余绑上手术台,他才二十七岁,怎么就这么死了?
等他做好跟驰余大吵一架的准备进入病房时,看到的却是正认真跟医生沟通手术事项的驰余。
“具体的要看手术情况,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只要后期认真进行康复训练,你的伤就不会再出现发炎肿痛的情况,到时候可以尝试安装假肢。”
驰余轻轻点头,“劳您费心。”
医生笑了笑,一脸欣慰地说,“只要你这个当病人的愿意配合,我操再多的心都行。”
他一直都是驰余的主治医师,可以说眼睁睁看着驰余逐渐丧失活下去的意志力,现在看到他愿意振作起来,医生也是十分地高兴。
驰序站在旁边听了会儿,不可置信地问,“你愿意接受手术了?”
如果把做的那两场梦告诉他的话,驰序这个无神论分子或许并不会信。
驰余淡笑了下,“嗯,想试试。”
想试试梦里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试试看他和陶漾之间是不是还真的有可能。
半年后。
“漾漾姐,你新画的那副风景画又被那位C先生给预定了,不过他说这次会自己来取画哎!”
陶漾擦了擦手上沾着的油彩,听到助理小琪的话时有些惊讶。
这个C先生从她画室开业后就一直是常客,每年都要花大手笔从她这里买走几幅画,他不透露真实姓名,每次来取画的都不是本人,再加上他买画颇为随意,并不讲究某种风格类型,让画室里的人都很好奇。
陶漾也好奇,她虽然在业内有那么一点名气,但作品远远不到让人追捧痴迷的程度,尤其是这位C先生几年来频繁地购买她的画作,简直像是她的忠实粉丝,既然是忠实粉丝,陶漾自然也是想见一见的。
“等这位C先生来了,你通知我一声,我亲自去给他取画。”
“好嘞。”
约好的取画时间的下午三点,画室里没什么人,小琪托着脸向外张望,看到一辆黑色宾利在路边停下,她顿时精神一震。
是那位有钱的C先生吗?
车门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男人身形挺拔,穿着挺括的黑色西装,优越漂亮的肩颈线条和腰部线条一览无余,他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格外年轻清隽的脸。
小琪呆了一下,“好帅。”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人,发现一点不太对劲儿的地方,他走路的姿势似乎有点奇怪,好像是腿有点问题。
但这并不明显,他刚下车那会儿走得急所以看得出来,不过很快便放慢了脚步,腿部的异样就看不出来了。
看着这人确实是朝着画室走来的,小琪赶紧给陶漾发了个消息通知她过来。
店门被推开,年轻男人走了进来,路过门口的风铃时微微低下头躲避,他个子真是高。
小琪面带笑容,离近了看时便觉得这男人相貌确实出众惹眼,不过他气质偏冷,不如乍看上去那样好相处,尤其是眼尾还带了一点浅浅的疤,面无表情的时候还挺显凶。
“请问您就是C先生吗?”
驰余微微颔首,在室内扫了一眼,没看到自己想见的人,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他其实……并没有完全做好和陶漾见面的准备,如今虽然安装了假肢,但还不算特别适应,担心会被看出端倪,他不想第一次见面给陶漾留下可怜鬼的印象。
小琪笑容满面地说,“请您稍等,我们画师会亲自把画给您送过来的。”
画室有两层楼,陶漾一般在二楼里画画,这会儿应该已经拿着画下来了。
驰余怔了一下,比惊讶更先涌出来的是慌乱和无措,他想象不出陶漾看到自己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如果她根本不认识自己,那就意味着他那两场荒唐的美梦真的就只是梦而已,是他在痴心妄想。
“我们画师下来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驰余本能地想要侧过身子躲开,甚至想要落荒而逃,但真到了这一刻他却僵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陶漾抱着包好的画走下来,绕过楼梯拐角,看清在大厅里站着的那个人后直接愣住,有些怀疑是自己认错了人。
驰……余?
是他吗?是驰余吗?
已经六年多没见了,陶漾却始终记得当年那个张扬肆意的少年,他活在她寂静无声的青春,青春逝去后他也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如今却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了。
陶漾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失态,有没有露出什么不该有的表情,但和她对视的那个人似乎一瞬间放松了下来,唇边似乎还带上了细微的笑意。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却没有办法分心去想,此刻她心脏急跳,速度快到让她感觉有点缺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驰先生?”
小琪惊讶地看过来,眼里分明写着一句话:人家还没说自己姓什么呢,你怎么就知道了?
陶漾懊恼地咬住下唇,耳根一下子红透了。
果然,她一张嘴就露馅。
她猜驰余现在肯定也是很疑惑,他应该根本就不认识自己,陶漾也没有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记得他、认出他,确实,当年驰余在很多学生里都有知名度,见过他的人不少,但这远远不能解释为什么几年之后陶漾能够一眼就认出他。
“陶小姐。”
是驰余的声音,他嗓音低低的,尾音带着一点哑意,有些磨耳朵。
他竟然没有追问自己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姓氏。
陶漾呆了一下,第一个反应是好奇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难不成也记得她……不可能,陶漾随即便想到自己的姓名并没有特意保密,他买过自己那么多画自然是知道自己叫什么的。
陶漾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生怕胸腔里那过快的心跳声传出来,抿了抿唇说,“能不能耽误您几分钟聊一下呢?”
驰余看着她莹白秀美的脸,喉结轻动,点了点头。
“可以。”
求之不得。
驰余心里早在看到陶漾对着自己的脸发怔的那一刻就掀起惊涛骇浪,他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之情,脑海里只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她记得自己,她甚至有可能真的像梦里说的那样,是有点喜欢他的。
两人在会客室里面对面地坐下,陶漾紧张得头脑发晕,并没有留意到驰余坐下时有些不自然的腿部动作,她看着自己衣袖上沾到的油彩痕迹,万分后悔今天在画室里耗了大半天。
她甚至没有一件干净的衣服来见他。
陶漾不主动开口说话,驰余也一直沉默着,这是正常的,本来就是她说要聊聊,自然要由她来开口。
她原先是想着借此机会跟这个“忠实粉丝”聊聊画,但现在看到驰余的脸,脑袋已经乱成一锅粥,根本想不起来关于画的一星半点儿。
陶漾心里急得不行,很担心这几分钟会这么干耗过去,她都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再见到他的机会。
快,快点想出一个开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