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发生得毫无预兆,几乎所有人都是在一瞬间察觉到的,前一刻他们还在正常地聊天说笑、走路跑步,下一秒就因为地面的动荡而站立不稳。
驰余本来在车站里候车,意识到发生地震的时候反应迅速地把身边一个落单的小女孩护在了身后,他的腿也因此被倒塌的自动贩卖机砸了一下。
来不及,什么都来不及,直到地震最剧烈的那几秒过去,驰余才迟钝地察觉到小腿处传来的疼痛,怀里的小女孩也因为惊吓和恐慌嚎啕大哭。
“别哭,”驰余用手背抹了把小女孩脸上的泪,心里也像经过一场海啸般杂乱无序,一阵阵地抽痛着,提醒着他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陶漾……
他得去找陶漾……
候车大厅是这两年新建的,空间宽敞,结构稳固,受地震的影响较小,大家也只是被倒塌的东西砸到了,缓过神来后就带着家人同伴躲到一块。
“大家冷静,不要乱跑!就地躲藏!有可能还会有余震!”
“囡囡!”
“妈妈!”
驰余把怀里的小女孩交给一位年轻母亲,对方连声道谢,见他年纪不大又是孤身一人,以为他也是跟家人走丢了,便问,“你的家人呢?我要不然帮你一起找找?”
“她不在这里。”
驰余低声说,声音落得很轻很轻。
“我会去找她。”
他朝着车站出口走去,每走一步腿上被砸伤的地方都钻心得疼,这疼痛却时刻提醒着他,陶漾也有可能会像他一样受伤。
她没有外婆了,父母也不在这里,唯一的舅舅还有自己的亲人要帮,顾不上救她,她只有在驰余这里才是永远的第一位。
驰余不敢想陶漾现在怎么样了,他的脑海里却无法控制地自动播放起有可能发生的坏情况,每一幕的陶漾都是血淋淋的,催促着他加快脚步。
车站建在县城,离古云村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平时开车都要一个多小时。
驰余先是步行了一段时间,后来遇到一辆也是回村里找亲人的轿车,就搭乘了一段路,但不少的道路都开裂塌陷,车子过不去,再加上后面还有可能发生余震,警方人员开始拉条幅阻止过往车辆通行,驰余没坐多久的车就又不得不绕路步行回去。
手机可能掉在了车站,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慢慢的,道路两旁不再是树林和土地,开始出现了连片的房屋。
乡下的房屋大多都是有些年头的了,在地震中根本起不到保护作用,顷刻间就会坍塌大半,来不及逃出来的人就都被压在了下面。
救援队还没有组织起来,但有一些人已经自发地开始帮忙救那些被压在废墟之中的幸存者,到处都是呼喊声、哭嚎声。
明明是寒冬,驰余却出了一身的汗,他知道陶漾这几天都在家里收拾东西,猜她在地震发生的时候应该也在家里,便一路朝着她家的方向跑,偶尔咽一下喉咙,感觉咽下去的全是血水。
他把自己的嘴咬破了。
驰余不敢停,他只能逼着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
如果他的漾漾也被埋在废墟之下,他慢一秒,她就会多害怕一秒。
——
木板和墙体碎块将周围围得密不透风,氧气只能从一些缝隙里进入,陶漾不知道自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待了多久,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她能感觉到头顶压着的那块墙体并不稳固,总是会轻微地晃荡两下。
陶漾从缝隙里看到一点亮光,但周围静悄悄的,听不到声音。
舅舅应该还没回来吧,如果他们回来了应该会来找自己的。
陶漾在心里祈祷大家都平安无事,想到现在正是孩子们放学的时间,又忐忑不已,她在无法控制的恐慌状态中安抚自己,告诉自己一定不会有事的。
等舅舅安顿好家人,等救援队们优先救出遇难的孩子们,总会轮到她的,她只需要耐心等一等。
然而等待在这种情况下是非常煎熬的,陶漾曾经在比这还糟的情况下等待了几天几夜,现在又落到这种地步,她的神经躁动不安,五脏六腑都在向她预警。
她想呕吐,想落泪,甚至出现一种自己已经受了重伤的幻觉,明明身体上只有一点擦伤,她却觉得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叫嚣着疼痛。
又或者,她是不是一直都被埋在废墟下,没有被驰余救出去,没有顺利地毕业长大,更没有重生,这一切是不是只是她在弥留之际为自己编织出的美梦?
“陶漾!”
“陶漾!”
陶漾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又或者是昏迷,她分不出来。
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陶漾的理智还没有回归,大脑还没有分析出这个声音是属于谁的,眼泪却像是知道什么时候是可以宣泄的最佳时机,忽然决堤一般从眼眶涌了出来。
陶漾连忙用一直攥在手里的碎石块用力敲击身边的半块墙体,用尽力气发出声音,“我在这儿!”
她哽咽着回应,“驰余,我在这儿。”
为什么重来一回,什么都变了,驰余会出现在这里救她这件事却没有变呢?
“漾漾,”驰余听到陶漾声音的那一刻连心脏都在抽痛,他甚至有点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在情急之下出现的幻听。
“漾漾,再应我一声好吗?”
他的声音离得好近,陶漾努力朝他的方向靠近,“我就在这儿,驰余,你没有受伤吧?”
她才哭过,声音翁翁的,很干涩,像在锯齿从驰余的神经上划过去,他勉强一笑,“我没事,你怎么样?有没有被东西压到?”
自己都被压在下面了,怎么还在关心他呢。
“没有,我一点伤都没有。”
驰余却没办法放心,他不知道陶漾的话是不是只是个善意的谎言,担心她受了伤却不说。
他声音轻轻的,“你别怕,也别乱动,我把压在你身上的东西搬开。”
陶漾“嗯”了声,想问他不是出国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但想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问,他出现的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啊。
“驰余,”陶漾能听到石块和木桩被扔开的声音,缝隙里有灰尘簌簌地往下落。
“你在国外过得好吗?”
压在周围的碎墙体很多,驰余搬每个东西前都要仔细观察它不会影响到周围的环境,生怕自己哪下动作大了就使得旁边的地方再塌下去。
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回答陶漾的话时却故意用很轻松的语气,“过得很好啊,吃得好,睡得好。”
其实一点也不,他到国外之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白天要忙着应付晦涩难懂的学业和繁重的兼职工作,晚上还要熬夜补习,他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做完一个课题报告,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忍住不去联系她。
他太想她了,所以这次因为老爷子的病回国时,没忍住偷偷去了一趟她的学校,可惜那天他还没等到她出来就被叫走了。
意外得知她外婆去世的消息后,驰余就再也抑制不住想要见到她的念头,在出国前偷偷跟来了这里。
幸好他来了。
陶漾看着头顶的那处缝隙,突然想到前世的那次地震,那时候她的情况跟现在比起来要糟糕得多,地震发生时她睡在卧室的床上,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砸在了天花板下面,断裂的木桩砸到了她的右胳膊,最关键的是,她的舅舅一家当天去了县城的亲戚家,其他人只知道这家的女主人去世了,根本没想到还有个小孩住着,救援队忙着救倒塌的学校,一直没能发现她。
陶漾被埋了两天两夜,没有食物和水源,伤口发炎让她高烧不退,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掉了,却在某一天的清晨,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是驰余啊。
陶漾那个时候不知道来的人是驰余,在她的印象里她跟驰余仅仅是见过几面而已,她几次昏过去又醒来,都能听到驰余不断往外扔石块的声音,后来发生余震,陶漾知道这个救自己的人肯定是受伤了。
她非常愧疚,想劝这个人放弃,他自己都受伤了还有什么理由坚持着救她呢?
可驰余就是不肯。
陶漾问他为什么非要救自己,他也只是吊儿郎当地说自己想做英雄。
那一刻,他真的就是陶漾心里的英雄了,她甚至想好了如果能活下来要怎么感谢他,她要给他送横幅,要用尽一切努力帮助他——
可等陶漾从医院里醒来,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救她的人是谁,无论怎么问,那些人也只是说救她的人不是本地的,是个陌生面孔。
陶漾花了很长时间,才从驰序口中得知这个救她出废墟的英雄究竟是谁。
可是那时已经晚了。
“驰余,”陶漾哽咽着说,“你又在骗我对不对?”
就像他前世不愿意告诉她救她的原因那样,他现在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国外过得一点不好。
驰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一旦承认,就好像在说“是啊,我过得一点也不好,我就他妈的不该走,死皮赖脸也要留在你身边”。
他好不容易才决定走上一条有可能有未来的路,脆弱的心禁不起半点后悔。
“怎么说又?”
驰余笑了一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吗?”
骗过,骗过很多次。
陶漾擦掉脸上的眼泪,她跟驰余很久没见了,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哭得惨兮兮的模样。
“你去找其他人帮忙吧,不要一个人,我暂时没有危险的。”
就算这次陶漾没有被埋得很深,压在她身上的东西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清理掉的,更何况驰余一点工具都没有。
“大家都没空,我过会儿再去叫人。”
驰余手上动作不停,想多听听陶漾的声音,听到她的声音他心里才能安定些。
“听说你上期末考得不错?恭喜。”
他远在国外,又不跟国内的朋友们联系,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些消息。
陶漾忍着泪,“谢谢。”
她问,“加州的天空好看吗?”
驰余手上动作一顿,知道她猜到了自己托赵畅送她生日礼物的事,唇角轻扯了下。
他的漾漾总是这么聪明。
“嗯,好看,总是很蓝,但是冬天总是下暴雪。”
他其实想说,加州再怎么好,也还是不如国内,不如有她在的地方。
陶漾特别想听驰余多说说在国外时候的事情,他不愿意说自己过得不好,她就总想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一点真貌。
她讨厌自己想象,因为想象出来的画面没有一个是轻松的、幸福的,在她的记忆里,驰余从很久以前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离开了祖国,他更加形单影只。
“你有交新朋友吗?他们对你好吗?”
“有啊。”
驰余从自己认识的人里挑了几个名字,这些人也不算是他的朋友,但关系还算和谐。
“史蒂斯,艾可——”
余震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陶漾感觉头顶的墙体猛地晃了两下,一些碎块砸到了她的身上。
她声音骤然惊慌起来,“驰余!”
“我没事,别害怕。”
驰余回应得很快,像是能感应到陶漾的情绪,一再重复,“我真的没事。”
余震不算强烈,驰余待的位置已经没什么可塌的东西了,他只是被一些飞尘呛到,身上没有外伤。
“这边有人需要救援吗?!”
救援犬的吠叫声跟随其后,驰余大声回应,“这里!”
余震过后陶漾身上的东西有些移位,再加上救援队的人员训练有素,没多久就把陶漾头顶最大的那块墙体搬开了。
陶漾的头顶被一件外套罩住,将她与外面明亮的光线隔开了,她能闻到衣服上属于驰余的味道。
她的小腿被砸伤,救援队员将她抬上担架,陶漾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驰余,她用尽全身力气拽住了身边人的衣袖,把手里的东西往他掌心里塞。
“驰余——”
她手指冰凉,声音沙哑,却迟迟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驰余慢慢摊开手,掌心里是她带了很多年,曾经丢失又被他找回的那枚铜钱吊坠。
她把护身的宝贝送给驰余,衷心希望,无论他在天涯还是海角,都能平平安安,健康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