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子,不要离开我,小燕子!”杨飞噩梦初醒,大汗淋漓,拥被而起,恍忽之间,只见一名青衣少女坐在床畔,侧身相对,脸廓好生熟悉,那不是正是南宫燕?
“小燕子!”杨飞呆坐若痴,心想难道自己不过做了一场恶梦?脑中嗡嗡作响,眼前南宫燕说些什么,已然听之不清,待她移近,便紧紧拥入怀中,失声痛哭。
许久,杨飞方松开她,匆匆拭了把泪痕,喜滋滋道:“小燕子,原来你没死!”
南宫燕脸如红布,垂着螓首,羞然无语。
杨飞望望四周,此处乃一间十分宽大的卧室,四壁挂满字画,主人显然是个读书人,便问道:“小燕子,这里是什么地方?咱们为何在此?”见南宫燕仍是默然不语,慌忙道歉道:“为夫做过诸多错事,让你吃了这么多的苦头,你不会怪为夫吧?”
南宫燕闻得此言,俏脸似乎更红了。
“小燕子,几日不见,你何时变得如此羞怯了?”杨飞哈哈大笑,持起南宫燕玉手,信誓旦旦道:“我杨飞对天起誓,以后若再对你不起,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自小到大,唯有此誓立得如此诚心。
“杨……”南宫燕终于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杨飞却是笑意倏止,如遭雷殛,厉声道:“你不是小燕子?”眼前女子面容与南宫燕有六七分相似,可娇妻那狡黠灵动的眼神是万万假扮不来,而且此女手中尚拿着针线刺绣,以南宫燕那浮躁性子是绝计做不来的。
那少女一脸惊慌道:“杨公子,你听……”
“我不要听!”杨飞大手一挥,粗暴的将她推倒在地,大声道:“你给我滚出去。”
那少女受此委屈,顿时泪如泉涌,勉力爬起,掩面奔出。
“小燕子!”杨飞无力的靠在榻侧,伤心欲绝:此女既非南宫燕,那她必定凶多吉少。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无意瞥得那少女留在地上的刺绣,不觉拾起。
那上面绣着一对枝头高飞的燕子,绣得惟妙惟肖,已然完工,落款尚未绣完,只留了个王字。
原来她姓王!杨飞怒气已息,心感歉然:自己投水未死,定是这少女救了自己,自己非但不感恩,还将她当作小燕子,又搂又抱,最后不但不认错,还叱骂于她,真是恩将仇报。
过了片刻,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行入房来,老远便打揖作躬。
杨飞本欲起身相迎,那书生慌忙行近道:“恩公切勿起身,以免有碍病势。”
杨飞疑惑道:“在下好似与兄台素未谋面,亦未施救于你,缘何如此称呼?”
那书生道:“在下王承裕,恩公可还记得三日前在微山湖畔救过一名老者,那是家父。”
杨飞恍然道:“原来如此,路见不平,当拨刀相助,举手之劳而已,王兄不必如此客气,再说小弟落水,也多亏令尊相救。”心想方才那名少女多半是这王承裕的妹妹,这王承裕为何不顾忌男女授受不亲的古礼,让妹妹照顾自己?
王承裕道:“还未请教恩公高姓大名?”
杨飞道:“在下杨飞,王兄,令尊那日为何会惹上强盗?”
王承裕道:“家父急赴应天府,为了赶路,便未行驿道,抄了近路,不想碰上强盗,真是多亏恩公搭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杨飞苦笑道:“王兄可不可以不要一口一个恩公,小弟愧不敢当,若蒙不弃,王兄可直呼在下名字。”
王承裕道:“不知恩公贵庚几何?”
王承裕说话文诌诌的,若是半年前,杨飞多半不知他所说为何?此刻倒也听得明白,忙道:“小弟年已十九。”
王承裕道:“在下痴长恩公五载,如此便托大称恩公一声贤弟了。”
杨飞道:“如此甚好,王大哥,小弟日前惨遭剧变,爱妻身亡,不知她的遗体现在何处?”
王承裕面露难色道:“这个……”
杨飞道:“王大哥但讲无妨。”
王承裕道:“实不相瞒,那日骤风暴雨,家父竭尽所能,也只能救起贤弟,这几日风平浪静,愚兄多次派家丁至湖中寻觅,仍是一无所获,实在愧对贤弟。”
杨飞痴痴失神,许久方道:“此事与大哥并无干系,何需自责。”沉寂半晌,忽又道:“王大哥,小弟还有一事相求。”
王承裕忙道:“贤弟之事,愚兄自当尽力而为。”
杨飞道:“小弟亡妻临终之前,曾将幼子交托给附近山里一户李姓人家,小弟行动不便,难以寻找,大哥可否遣人帮小弟前去找找?”
王承裕精神一振道:“不知贤侄有何特征?”
杨飞将爱子形容了一番,不过婴儿看来都差不多,说得王承裕满头雾水,最后只好道:“他名为冶操。”
王承裕道:“那愚兄这就去办妥此事,不找到贤侄誓不回府,卿儿正在熬药,贤弟先歇一会。”
“卿儿?”杨飞先是一愕,随即回过神来,心知必是先前那青衣少女的小名。
王承裕瞧着杨飞手中的刺绣,似笑非笑道:“贤弟刚刚不是见过卿儿吗?她闺名王可卿,乃愚兄的侄女,受家父之命,服侍贤弟,若有不周道的地方,贤弟莫要见怪。”
杨飞慌忙道:“小弟乃粗俗之人,怎敢劳驾卿儿姑娘亲自服侍?”这王可卿与王承裕年岁相仿,想不到竟是叔侄。
王承裕道:“贤弟切勿推辞,愚兄那侄女也是心甘情愿。”
杨飞道:“如此有劳卿儿姑娘了。”心想那个王可卿刚被自己骂得狗血淋头,此刻恐怕已是心不甘情不愿,不肯来见自己,看来她还未向王承裕告状,否则王承裕说不得会给自己脸色。
王承裕微微一笑道:“那愚兄前去寻找贤弟爱子了。”
杨飞道:“祝大哥马到功成。”
王承裕走了两步,忽又回过身,自床侧取一柄剑,递与杨飞道:“贤弟落水之后,手中兀自紧紧攥着此剑,想来甚是珍贵,愚兄特地遣人为此剑铸了剑鞘,你看好不好?”
“多谢王大哥!”杨飞抽剑一瞧,鞘内正是蝉翼剑。
王承裕道:“贤弟不必客气。”拱手离去。
杨飞痴痴抚着蝉翼剑剑身,王承裕之语言犹在耳:你手中兀自紧紧攥着此剑!难道自己下意识间,宁肯失去南宫燕,也要保住此剑?他心中既悔且愧,恨不能毁去这柄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宝剑。
剑锋刺骨,杨飞手心温热,脑中忽然一阵晕眩,缓缓软倒,迷迷糊糊间,只见王可卿失声惊呼,匆匆取了香帕缠住自己流血不止的右手。
原来杨飞悲痛之下,竟用右手去握蝉翼剑锋利无匹的剑刃,失血过多,若非王可卿及时发现,他恐怕真会去地府与南宫燕幽会了。
直到次晨,杨飞方才再度醒转,望着自己裹得似棕子般的右手,苦笑不已。
王可卿还道杨飞得知妻子死讯,一时想不开又想殉情,怎敢擅离,在榻畔陪了一宿。
杨飞略略一动弹,王可卿便即惊醒,揉揉美眸,微笑道:“你终于醒了。”
杨飞一脸愧色道:“王小姐,昨日对你大喝小叫,真是抱歉。”
王可卿道:“公子情深,思妻心切,无意之举,可卿岂会见责。”
杨飞目不转睛瞧着眼前这个酷似娇妻的女子,忽道:“毁了你的刺绣,又是错事一桩。”在床前不远的矮凳上,放着那方双燕刺绣,不过已是血迹斑斑。
王可卿被他看得俏脸通红,羞不可耐,急急道:“不碍事,反正可卿亦是闲来无事,绣着玩的,公子肚子饿了吗,可卿这就前去准备早膳。”言罢,飞也似的逃了。
杨飞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杨飞右手受伤,不便用膳,王可卿只好红着脸,一勺一勺将饭菜送到他嘴边,其实王府乃大户之家,家中仆婢数十,若非她执意如此,也用不着做这些卑贱之事。
用过早膳,杨飞在王可卿的搀扶之下在院内行走,他只因溺水伤了元气,受伤本来不重,休养两日,已然恢复如昔,无聊之下,便练习剑法,不过他右手受伤,改用左手之后,难免错漏百出,还好练了几日,倒也颇有小成。
杨飞练剑之时,王可卿只是静坐一旁,手托香腮,痴痴瞧着,与南宫燕一动一静,截然相反。
迎着她满是柔情的目光,杨飞一阵感动,直想上去将她搂入怀中,疼惜爱怜一番,可是心底又觉万分对不起刚刚死去的南宫燕。
如此过了五日,王承裕终于回府,带回一具婴儿尸体,这婴儿死去已有数日,显得瘦瘦巴巴,杨飞从所裹婴布认出正是自己儿子。
王承裕缓缓道出详情:他带人在微山日夜打听,终于在杨飞所说的山里找到那户李姓人家,不过一家五口俱已毙命,连仇人也不知是谁。
杨飞抱着儿子的尸体,直想当众大哭:此情此景,他当可称得上家破人亡。
是日,杨飞喝得酊酩大醉,满嘴胡言,最后还是由王可卿搀他回房。
杨飞午夜梦醒,头痛欲裂,不禁大声呻吟起来,顿时惊动住在隔壁的王可卿。
她匆匆赶至,见杨飞倦缩床头,轻轻发抖,状极可怜,立时母性大发,将杨飞抱在怀中,柔声安慰。
杨飞枕在她丰满的胸脯之上,失声痛哭,哭得久了,如婴儿般熟睡过去。
二人搂在一起,没有半丝色欲的味道,如此过了一夜。
次日清晨,王可卿蹑手蹑脚,溜出杨飞房中,不想途中恰好撞见王承裕,她作贼心虚,红着脸喊了声小叔,便逃之夭夭。
本是满脸愁容的王承裕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王承裕替杨飞在城外觅了处风水宝地,为杨冶操安葬,另外还为南宫燕立了个衣冠冢,杨飞闭户不出,为妻儿守孝七日。
第八日,杨飞所救老者王恕回到府上,拜谢过救命大恩,又让他节哀顺便,方道:“逝者已矣,贤侄年方弱冠,焉能无妻,卿儿幼承庭训,尚称得上品貌端庄,贤侄若是不弃,不若纳为继室,贤侄意下如何?”
杨飞虽早料到,仍觉措手不及,望着躲在屏风后不堪娇羞的王可卿,一时情动,点头允了。
男女授受不亲,他这几日与王可卿朝夕相处,已有肌肤之亲,依成例王可卿实已非他不嫁,王恕盛情之下,岂好回绝?
杨飞父母早亡,也不必禀告双亲,如此定下亲事,择下吉日,便在三日后成亲,也好为杨飞冲冲晦气。
王可卿生母早亡,父亲在外地为官,一时难以赶回,不过王恕在府中一言九鼎,他身为长子,岂敢逆忤父亲之意。
王府上下,除下孝服,张灯结彩,准备为杨飞和孙小姐举行婚礼。
有王承裕上下张罗,杨飞反而成了闲人,成天呆坐房中,心中愈发矛盾:南宫燕刚刚过逝不过半月,自己便与别的女子成亲,用狼心狗肺,忘情负义八个大字亦不足为过,可是王可卿情深,王承恕义重,自己又怎能辜负?
王府乃兖州大族,王恕虽然不欲声张,那些宾客却已闻风而至,到成亲那日,贺礼已然堆积如山。
可当宾客盈门,万事俱备之际,内府传来消息:新郎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封信。
王可卿用颤抖的双手展信一瞧: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卿儿,对不起!
两行情泪无力的滑下,王可卿顿时软倒在地。
※※※
“小燕子!”杨飞站在微山湖畔,仰天长啸。
湖水茫茫,碧波荡漾,杨飞不动如松,峙立如山,在湖畔足足站了一日一夜,此时此刻,他好似已与天地融为一体,一呼一吸间,丹田内气圆转自如的在奇经八脉流动,而后竟自周身毛孔散于天地之间。
刹那间,杨飞幡然醒悟:武林高手所谓的内力其实是广布天地的一种能量,其中修炼过程不过是将其积聚体内,只要能操控自如,体内体外又有何区别?
最后,他体内已感不到一丝一毫的真气,连全身经脉俱也消失不见,似乎又变成一个功夫全失的普通人,可是当他轻轻劈出一掌,异变陡生,平静的湖面轰声巨响,激起千层巨浪。
此非紫气神功抑或天香密诀,而是他自创的一种武功,其中之玄妙,恐怕当今世上,明者廖廖。
杨飞武功大进,却殊无欣喜之意,此刻对他而言,作一名普通人远较武林高手来得称心如意。
他灵台清明,意念远控,数里之内所有动静,无不尽知,在数百尺深的湖底,终于寻得南宫燕冰凉的尸体。
杨飞既未觅舟,也未潜水,只是直直向湖心踏去。
湖中忽然发生奇景,在他面前,湖水平空分开,出现一条数尺宽的甬道,笔直通向南宫燕藏尸之处。
当他抱出亡妻尸体,出现在湖畔,湖中那条甬道方才合拢,最后,亦未见他有何动作,平空消失于无形。一切如此奇妙,事后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
曾有百姓睹此奇景,还道是湖神现世,慌忙跪伏膜拜,后来还凑钱附近建了座湖神庙,据说祈愿颇为灵验,香火亦极鼎盛,此乃后话,按过不提。
南宫燕尸首在湖水浸泡多日,显得有些浮肿,脸色平静,兀自挂着一丝甜笑,杨飞伸手轻抚,泪水不受控制的狂泄而下。
在南宫燕原来的衣冠冢旁,又多了一座新坟,所有土石皆乃杨飞用双手所筑,墓碑是杨飞掌削而成,上面的字亦是杨飞亲手所刻,字迹虽然潦草,却包含他的无限情意。
等一切完工之后,杨飞不眠不食,不休不戚,呆坐墓前,任由风吹雨淋。
数日之后,王可卿同王承裕前来拜祭,见他这副模样,满腔怨恨顿时化为乌有,黯然泪下,悄悄离去。
连王承裕也感动之极,不再怪责,说了几句节哀顺便,莫要太过悲伤的话,又命家丁送来食水衣物,还在旁边建了座草庐。
如此又过了数日,杨飞禁食已久,身体消瘦,神智却愈发清醒。
是日,草庐来了一个特殊的访客,南宫燕的长兄南宫博。
原来自杨飞夫妇失踪之后,南宫世家四处寻查,终于找到被钟敏三人击伤,生命垂危的李老伯,找到杨飞当日与钟敏激战之处,由此蛛丝马迹,方才寻到兖州。
杨飞陡见大舅子,不禁伏首痛哭起来,断断续续的将当日情形一一道出。
南宫博虽然也是一般的伤心,却也不希望妹夫自此消沉,多番劝慰。
“人生悲欢离合,在所难免。”南宫博长长叹了口气,又道:“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燕儿在天之灵,也会希望你继续活下去,想必你还有许多未曾达成的愿望,以你现在的成就,当非难事。”自杨飞身上,他当然看出惊人剧变。
杨飞遥望苍穹,一群燕子北飞而去,他沉思许久,心情豁然开朗。
次日,他一把火烧了草庐,与南宫博揖手作别后,踏上北途。
※※※
一路风餐露宿,日夜兼程,赶了三日,杨飞终于抵达顺天府,他此行目的是看看可有法子打通官府,救出姚昭武,南宫博已允诺南宫世家会竭力相助。然后北去大漠,完成南宫燕生前遗愿,顺便遵白向天遗命将蝉翼剑送抵飞鹰堡。
南宫世家京城总管南宫远志乃南宫博的堂叔,他远在京城,整日与达官显贵打交道,难免滋生骄绪,对杨飞也倚老卖老,不冷不热。
杨飞有求于他,也只好忍气吞声。
直到第三日,南宫远志总算答应带杨飞前去拜会刑部左侍郎龙壮图,龙永年乃龙吟堡旁支,龙吟堡与南宫世家交好,南宫远志因此与龙永年套上交情。
寒喧一番,杨飞将诉状与厚礼一并呈上,并请龙永年多加周旋。
姚昭武本是汪直提督之西厂逮缚回京,后来汪直被贬,西厂竟废,姚昭武的案子也移交三司,正是龙永年管辖范围。
龙永年叹了口气,道:“姚大人清名,本官素有耳闻,他被厂卫押抵京城之时,已有数位御史联名为他陈冤,可他的案子乃皇上御批,近来万贵妃病重,陛下不理朝政,所有折子都留中不发,我等也无计可施,不如你们去找找首辅刘大人,他与姚大人本是故旧,定肯相助。”
杨飞明知他乃托辞,心中暗骂,口中却是连声称谢,最后求龙永年让自己与姚昭武见上一面。
龙永年也未推托,一口应允,让杨飞次日前去刑部。
出了龙府,杨飞请南宫远志先行折回,自己四处逛逛。
时至戌时,街上行人仍有不少,最热闹的莫过于那些花街柳巷,杨飞锦衣玉袍,正是她们竞相招揽的对象。
杨飞好不容易摆脱纠缠,逃了不远,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二弟。”他不禁愕然,循声望去,来人竟是半年不见,一身便服的朱宸濠。
杨飞无可奈何,拜伏下去,磕首道:“草民参见世子殿下。”他以前不知朱宸濠身份,尚可称兄道弟,现在京城,若不行此大礼,搞不好落下越礼之罪,吃不了兜着走。
朱宸濠将他托起,笑道:“二弟何须多礼,你我兄弟一场,若非正式场合,万万不必行此大礼。”
杨飞低应一声,见他身后还有一名华服少年,另有四人,步履轻颖,身手不凡,目光总是不离那少年,显是那少年护卫,便问道:“世子殿下,这位公子是……”
“二弟,我们既已义结金兰,不管为兄是何身份,你也当以兄长相称,来!”朱宸濠亲热的携手将杨飞拉到那华服少年面前,道:“他是……”
那华服少年抢先道:“在下朱堂,是他的表弟。”
杨飞暗暗叫苦,这个朱堂龙行虎步,气度不凡,一身贵气,搞不好又是什么世子,难道要他再拜?他装腔作势了一番,却迟迟不肯跪下。
朱宸濠哈哈笑道:“二弟,你也不必与我表弟讲什么礼数?”
朱堂附和道:“正是正是,表哥,不知你这位二弟尊姓大名?”
朱宸濠道:“他姓杨名飞,就是年前救过玲芷的恩公,以前我曾提起,你可还记得?”
朱堂颔首道:“记得记得,杨兄英雄侠士,小弟最为倾慕,怎会不记得?”
杨飞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朱大哥,不知玲芷姑娘也在京城吗?”
朱宸濠道:“也在京城。”
杨飞精神一振,道:“小弟可否见见她?”上次朱铃芷助他逃走,尚未道谢。
朱宸濠迟疑道:“这个……”
朱堂接言道:“玲芷现在宫中,以杨兄的身份,恐怕不便入内。”
杨飞啊了一声,忙道:“倒是在下失礼了。”
朱宸濠道:“你清瘦如此,看来你近来过得不大好。”
杨飞心中感动,眼眶不禁一红,垂下头去。
朱宸濠又问杨飞近况,杨飞只说新近丧妻。
朱宸濠叹息道:“天忌红颜,别后不过半载,想不到弟妹芳魂已杳,明岁清明二弟定要带为兄去弟妹坟前拜祭。”
杨飞微微点头,哽咽道:“多谢大哥。”
朱宸濠又道:“二弟节哀顺便,不可太过悲伤。”顿了一顿,揖手道:“时候不早,为兄要陪表弟回府,不知二弟在何处落脚,为兄明日前来拜会。”
杨飞道:“小弟住在城东高升客栈,不过明日小弟还要前往刑部探视姚大人,可能不在。”
“姚大人?”朱堂插言道:“哪个姚大人?”
杨飞道:“就是前山西副总兵姚昭武,他本被汪直等一干奸党羁押回京,后来改囚刑部大牢。”
朱堂哦了一声,未再多问。
“朱大哥……”杨飞本来还想请朱宸濠帮忙,可朱堂在此,一时不便出口。
朱宸濠见他欲言又止,拍拍他肩头,微笑道:“改日再说,告辞。”
朱堂亦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杨飞揖手作别,远远只见朱宸濠毕恭毕敬,亦步亦趋的尾随朱堂身后,不禁有些奇怪这家伙乃何许人也。
杨飞回到客栈,又见到一个老熟人南宫逸,远远便只闻这个小舅子皆情敌怒喝道:“臭小子,你还有脸见我?”
若是以往,杨飞必定反唇相讥,可此刻竟然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又闻一个柔和动听的声音道:“南宫大哥,他已然如此难过,看在小妹的面上,你就莫要再责怪他了。”
杨飞见到梅云清娇俏的身影出现在南宫逸身畔,心神一滞。
南宫逸冷冷哼了一声,寒着脸道:“燕儿自从跟着他,便未过上一天好日子,最后还为他丧命,眼下丧期未过,他却跑到京城游玩,你让我如何谅解他?”
梅云清未想南宫逸说出如此严厉的叱语来,顿时为之语塞。
杨飞胸口好似堵了一块巨石,难受至极,他脸色苍白,嘶声道:“是我害死小燕子的,你一剑杀了我吧。”
南宫逸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南宫大哥,不要再说了。”梅云清见杨飞身体摇摇欲坠,愈发不妥,匆匆将他搀住,柔声道:“我扶你回房歇息。”
“我……”杨飞大嘴一张,忽然喷了一口血雾,溅了梅云清满身。
在梅云清的惊呼声中,杨飞终于倒了下去。
※※※
梅云清连运内力,欲助杨飞疗伤,可真气一入这家伙体内,有若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奇的是他体内好似无半分内力,而且全身经脉穴道俱皆不见。
梅云清无奈之下,软语请来南宫逸为杨飞诊治。
南宫逸初时不情不愿,把了半天脉,心中无比惊奇。
梅云清见他脸色有些难看,愈发担心起来,忍不住出声问道:“南宫大哥,他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内力不是恢复了吗?怎么又废了?”
南宫逸甩开杨飞的臭手,回首道:“其实他并无大碍。”
梅云清奇道:“都吐血了,还说没有大碍?”
南宫逸叹道:“我都要嫉妒这小子的好命了。”
梅云清还道他在说自己对杨飞的情意,俏脸微红,郝然道:“瞧你说的。”
南宫逸转过身去,负手道:“我不知道这小子是如何练的,竟然被他修成这种万中无一的后天绝脉。”
梅云清疑惑道:“后天绝脉?”
南宫逸道:“我也只是听闻,具体情形如何,我也说不清楚。”
梅云清道:“那是好是坏?”
南宫逸道:“是好是坏,也要看他的造化,有的人生下来,就无经无脉,医书上称作天阴绝脉,一般来说,这种人都活不到成年,因为他的周身气血无法正常流动,以致身虚体弱,除非有绝世高手助他强行打通经脉,可是这种法子极难成功,就算成功了,输功的轻则功力尽失,重则一命呜呼,想来没人干这种赔体买卖。”
梅云清追问道:“那后天绝脉呢?”
南宫逸道:“人体内力,藏于丹田,行于经络,可这些部分,只占人体全身的极少部分,有的武林高手武功练到极致,遇到瓶颈,便用破而后立的法子,运功将周身经脉震散,让自身内力运遍全身,结果往往极为凄惨。”
梅云清道:“那有人练成吗?”
南宫逸道:“有,据我所知,就有一个。”
梅云清大喜道:“是谁?”既然有人练成,那杨飞现在的情形向那人讨教讨教。
南宫逸一指榻上昏迷不醒的杨飞道:“就是他。”
梅云清道:“人家跟你说正经常,你却开玩笑。”
南宫逸道:“所以我才说是好是坏,要看他的造化,不过看他现在的情形,恐怕坏不到哪去?”
梅云清娇哼道:“他又是吐血,又是功力全失的,还说坏不到哪去?”
南宫逸笑道:“云清你且宽心,大哥保证你的杨飞没事。”
梅云清嗔道:“大哥,什么你的我的?”
南宫逸见她露出儿女娇羞之态,不觉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半晌,望着杨飞的老脸,苦笑道:“自闻燕儿死讯,家中笑声杳无,不过最难过之人恐怕就是他了,听我大哥说他在燕儿坟前不食不休,枯坐了七八日,若非家兄劝解,他恐怕会坐死燕儿坟前。”
梅云清道:“那你明知此事,为何还要责备他?”闻杨飞为了南宫燕寻死觅活,她心中竟有一丝酸楚之意。
南宫逸道:“这小子一向奸诈无比,谁知他是不是苦肉计,所以我拿言语试试他,哪晓得这小子如此不经激?”
梅云清哼道:“要是激死了他,看你如何对得起燕儿妹妹在天之灵。”
南宫逸道:“这小子只是因多日不食,气虚体弱,多吃些人参补补即可,绝无大碍。”
梅云清如释重负道:“那我便放心了。”坐到榻旁,伸手抚向杨飞消瘦的脸庞,芳心莫名一痛。
南宫逸自觉不是滋味,便道:“时候不早了,回房歇息吧。”
梅云清道:“大哥,你先回去吧,小妹再陪他一会。”
南宫逸再次叹道:“这小子命真好。”心中苦笑,离房而去。
梅云清埋首杨飞枕边,幽幽道:“难道你忘了对我许下的诺言?”
“小燕子!”杨飞脸上忽然现出痛苦的神情,双手乱拂,额头大汗淋漓。
你跟我一起老想着别的女人?梅云清初时本欲拂袖而去,可见杨飞这般情形,顿生怜惜,悄然将他揽入怀中。
杨飞头枕玉人酥胸,果然过不多久,便平静下来,呼吸匀和,脸泛笑容,嘴角还恶心的溢出口水,滴到梅云清胸前,将她本来血迹斑斑的衣襟糟蹋得不成样子。
梅云清哭笑不得,轻轻啐骂一句,放下杨飞,便欲起身离去。
忽然,她玉手一紧,被人拉住,回首看去,只见这家伙目光如炬,射出万丝情意。
梅云清心弦振憾不已,若说原来的杨飞总是油滑轻浮猥琐之态,现在却是不容置疑的坚毅之感。
梅云清强抑娇羞,嗔道:“原来你早醒了?”
杨飞怔了一怔,随即恢复如常,毫不辩解道:“你可不可留下来陪我?”其实他是梅云清放下他那刻方才醒来。
梅云清犹豫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迎着杨飞略带央求的眼神,不禁坐了下来。
杨飞依旧将心上人玉手握在掌心,倚坐床头,侧首瞧着她的如花娇靥,问道:“你来京城干什么?”他当然不会自大到以为梅云清特地到京城与自己幽会。
梅云清道:“当今皇上最宠爱的万贵妃病重,皇上广发诏令,悬以重赏,召集天下名医,共商治病之策,听说连‘医圣’王弘义老前辈也亲临京城,我想许子吟或许会至,故而前来寻找。”
杨飞道:“此事我亦曾听闻,我小舅子来此,难道也是为了讨个一官半职?”
梅云清道:“他是陪我来的,你以为他像你,是个官迷吗?”
杨飞暗自苦笑,低头看着梅云清那只白玉无瑕的右手道:“如能永远握着你的手,就是给我做皇帝也不干。”
梅云清一阵羞涩,匆匆抽回玉手,扯开话题道:“那你来京城所为何事?”
杨飞道:“你还记得那位姚大人吗?我是为了救他而来。”
梅云清似笑非笑道:“说起来他还是你的岳父。”
杨飞道:“青青临死之前,仍念念不忘他的父亲。”
梅云清肃然道:“姚小姐也死了吗?噢,对不起。”
杨飞强笑道:“你又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为何要道歉?”
梅云清道:“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想不到你对燕儿妹妹用情如此之深。”
杨飞反问道:“那你会不会吃醋?”
梅云清道:“如果我这也吃醋,那燕儿妹妹在地下也会笑话我。”
杨飞神色黯然,双目隐现泪光,低声道:“她在天之灵,知道我现在跟你这般说笑,大概也会怪我薄情寡幸。”
“不会的。”梅云清道:“燕儿妹妹知道你这般念着她,亦会含笑九泉,她在天有灵,怕也不愿你总是如此伤心自责,都怪我……”
杨飞偷偷拭去泪痕,愕然问:“怪你?”
梅云清一脸愧色道:“当初若非我起意让小兰跟你,也不会发生此事。”
杨飞呆呆不语:不错,当初若非梅云清让梅兰跟着自己,便不会发生这么多事,可是后来若非自己太过花心,梅兰恐怕也不会伤心求去,结下恶念。万事有因皆有果,真是奇妙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