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下葬后,我就准备进宫侍疾的事宜。
成允忙前忙后,这样也叫人给我装上,那也觉得需要带。我看不下去了,拉住了他的袖子,说:“好啦,宫里能缺什么。”
成允愣了愣,缓了会叹了口气说:“是,那是你地盘了。”
我笑着回他:“可不敢瞎说了。”顿了顿,说:“姜欢她...对不住。”
成允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我突然提起这个事,想了会儿说:“欢儿从小就有心疾,医官说欢儿活不长,或许哪天突发就走了。所以这些年我都纵着她,想她活得畅快。可是,也时刻准备着她走。”
“那天我听到她坠马,急匆匆地赶回家,第二天你就醒了。”
“这么多年的刑部和御史台总是没白待,我察觉到了欢儿的不对劲,却总觉得熟悉。那些年,你将我带在身边,我比旁人总是更熟悉你一些。其实,如今看着你我有些恍惚,看着你像是欢儿,又像是...阿姐。”
“失去的感觉太过短暂,我甚至来不及难过。”
他拍拍我的肩,说:“这把年纪了总是会看得开些,你不用太在意。”
我有些感慨地笑了笑,说:“哪里想到有一天你会比我年长。”
他也笑了,却有些惆怅,说:“谁想到呢?也能有一日你青春年少,我华发丛生。”
收拾完,宫里的内侍来问出发时辰,成允点了点头说这就走。内侍退下后,成允拨了拨我的头发,说:“此去宫里你也不用担心,容...太凤君将陛下教养的很好,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不会太为难你。”
我有些好笑,说:“你那天又不是没听见阿珩叫我什么。我这进宫对糯...陛下来说,就是一黄毛丫头要给他进宫当娘了。何况,他如今他坐在那高位,总是不一样的。这些我都晓得,你不用担心。”
成允叹了口气,说:“宫门里的事,你比我熟悉,我知道你有分寸,但一牵扯到他,我就不放心。”
我理了理成允忙了一上午皱了的衣领,安慰他:“好啦,真的是当爹的人了,别愁了,我这莫名得来的一世已经是上天眷顾了,我就当舍命陪君子,大不了你去伙同崔泽来捞我,让陛下看在你们面子上给我留个全尸。”
如今,李皓不在了,贺兰也走了,要人捞我可能还真的只能靠她俩了。
“啪”成允一巴掌拍在我背上,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多大的人了?说话你没点忌讳。”
我狗腿得挨过去给他顺气,说:“是是是,爹您说的对。”
成允一脸纠结地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指着门,说:“走走走,赶紧的。”
“得嘞。”
前脚上了马车,刚走没两步,就被叫停了,我看着上来的成允,一脸莫名其妙。
成允叹了口气,说:“我还是放心不下,送你进去吧。”
我笑得鸡贼,想着真的是当了十几年老父亲了。
成允本来还愁着,看着我的笑,立马来了气,指着我鼻子低声骂道:“姜欢!你别逼我在外面揍你!”
......一气呵成,无比熟练。
想来,姜欢从小到大真是没少挨揍。
我突然觉得,成允有时分不清我和姜欢,是不是因为姜欢同我小时候一般,一样的招猫惹狗、惹是生非。
进了宫门,先去勤政殿见景行,门口的内侍说陛下正在见崔大人,让我稍等。
没一会,就见崔泽领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出来,十六七的模样,一双桃花眼长得和崔泽年轻时一模一样,倒是比崔泽当年长得端正,只教人觉得温雅秀丽,不像崔泽一股子假正经的奸臣味。
不过年纪小了些,想是头一次进宫,拘谨得厉害,头也不敢抬。
崔泽见到成允,低声打趣说:“护崽子来啊。”
成允眼也不抬,回了句:“你呢?送崽子啊?”
崔泽“嘿”了一声,还要说什么,被内侍打断,说陛下叫我进去。成允要跟着被内侍拦了一下,说陛下只叫我进去。成允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摆了摆手,说去吧。
进到勤政殿,熟悉和陌生的矛盾感夹杂着扑面而来,多少回忆涌上心头。看着上头被折子淹没的景行,却突然有些幸灾乐祸得窃喜起来,想着终于见到有人感受一下我当年吃得苦了。
恭敬地行了礼,上面的人半晌没说话。
默了一会,开口就让我一抖。
他说:“你不是姜欢。”
我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要说些什么时,他接着说:“那日你的言行朕就是把你当场杖杀了也不为过。我不知道舅舅是怎么想的,也懒得听那些怪力乱神的疯话,你只知道,从今日进宫起,你就是燕燕。安分守己地哄太凤君高兴,朕就让你全须全尾地出宫。”
话音刚落,就有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太凤君不见了。
景行一惊,站起来压着怒气问:“什么叫不见了?你们怎么照看太凤君的?”
宫人跪在地上,抖得和筛子一样,结结巴巴地说:“今早起来,盛大侍给太凤君梳了妆,太凤君说陛下要吃合子酥,可我们谁也没听过合子酥,盛大侍只能找人去问。,出去没一会的功夫,回来太凤君就不见了,宫里人都守得好好的,也没人见着太凤君出去啊。”
“侍卫们各处都找了,旧寝也找了,还是没找到,才敢来报陛下。”
我想了会,看着景行盛怒的脸,没忍住,直起身子拱着手行了礼,说:“陛下息怒,以太凤君的身手,这些内侍看不住也是情有可原。”
景行深深看了我一眼,见我还跪着,抬了抬手说:“你起来。”转过头同还跪着的内侍说:“还再不去找?全宫都给朕找!”
跟着出门同刚才拦住我们的内侍说:“盛全去多抽几个人,同朕出宫。”
成允听了走过来,正要行礼被景行止住了。成允问:“陛下,出什么事了?”
景行揉着眉头,说:“父君不见了。”
成允看见我满眼焦急却不敢妄动的模样,拱了拱手,说:“陛下,你出宫不方便,皇陵方向我去找吧。”
景行扶了成允一把,点点头说:“宫外就劳烦舅舅了。”
成允抬起头,说:“陛下,那让姜欢一起同我去吧,或许能帮上忙。”
景行顾不上我,摆了摆手,叫上盛全接着去找了。
出宫路上成允一路安慰我,说容珩自从病了,若是找不到就只是那几个地方,让我别着急。可我实在心急如焚,一出宫门,就要卸了马车往皇陵赶。成允拦住我,说:“你骑马过去是快了,怎么把人带回来?”
翻身上马,我掉转了马头,同成允说:“我先赶过去,你带着马车过来。”
成允忙忙拉住我的缰绳,说:“皇陵那么大,去了你也不知道在哪,而且如今改了道,你如何认得路?”
我咬着牙,说:“成允你给我派个人。他如今那样病着,人也分不清,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地过去,你叫我如何坐得住?”
成允跺了下脚咬牙切齿地说:“你就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吧。”说着拉了另一匹,翻身上去,说:“走吧!”
我跟着成允,快马加鞭朝皇陵方向去,成允却没带我进皇陵,而是上了周围的一座小山。山下看到了一匹黑色骏马,成允松了口气,说应该是在这了。可我还是悬着一颗心放不下了。
马上不去,我们只能下来顺着青石板路走,走到山顶,已经是日落月升,星空稀疏。
树影重重,夜里寒气升上来,虫鸟都静默,远远的看见一个人,靠坐在亭子的阑干上,远远眺望着远方的皇陵。
我看着那寂寥的背影,万般酸楚涌上心头,刚迈出步,成允突然拉住了我,让我等在原地。
不知道此时的容珩记得什么,让成允去总是比一个不亲近的小辈姜欢去好。
我站在树下,树影遮去身形,看着成允一步一步走过去。
容珩听到了人来,回过头来,辨认了一会,问:“是成允吗?”
成允看着桌子上的酒瓶,说:“珩哥,你身子不好不能喝酒。入夜寒气重,我们回去吧。”
容珩点点头,却不动,抬了手上的酒瓶又喝了一口。成允忍不住上去拿他的酒瓶,却被容珩打开,说:“姜成允!你放肆!”
成允缓和了语气,蹲下身说:“珩哥,回去吧,景行在宫里很着急。”
容珩低头看了一眼成允,叹了口气,说:“成允,我知道...我知道,景行还小,我知道崔泽病了。”
“我只是想她了...你让我在待一会。”
成允有些猜不到容珩现在记得哪个时间段,唤了他一声:“珩哥?”
容珩没有回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片寂静的皇陵,喃喃地说:“成允,你别吵了,我知道明天北漠王庭的使节要来,我知道明日还要准备贺兰回朝的事宜,我都知道的,你别担心。”
有水从脸上滑落,合着寒风一丝丝浸进骨头里,撕咬得我发痛。我看着容珩靠在那阑干上 远眺着那片埋着我的华丽寂静陵墓。
他低着声音说:“成允,你知道吗?明明才过去一年,我却觉得已经太久太久了。”
成允去扶容珩的身子,说:“珩哥,你穿得太少了,我们回去吧。”
容珩猛地推开成允,成允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容珩发着怒,砸了手里的酒瓶,说:“姜成允,我说我都知道了你还要怎样?你们还要我怎么样?”
明明他是发火怒骂的人,可是却脆弱的像是一触即碎。
他说:“每一刻,我在这世上的每一刻,我都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
“每一刻,我都在克制自己不要去想她...”
“克制自己不要去想她在地下一点点的腐烂...”
“你们能不能放过我?哪怕只是一晚?”
我看着那个身影慢慢无力地坐下去,靠着冰冷的阑干,月色照在他苍白的脸庞,发丝也凌乱地垂在两旁,望着那片陵墓的眼,水光粼粼载着厚厚的哀痛。他低着声音说:“我...”
“我只是想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