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呵”了一声,说:“看来朕的崔卿还没病糊涂。”
我看着崔泽低着头,紧抿的嘴角样子,突然心领神会,沉声说:“崔泽,你是在同朕置气。”
崔泽身躯微震,白着脸俯下身。
我皱着眉头,看到门口的盛德,明白过来:“是为了容珩?”
我有些烦心,说:“崔泽,你知道我无意让他进宫。他...”
“陛下!”崔泽低着头抢过我的话,“陛下记不记得臣投奔陛下时说的话?”
我当然记得,当时崔泽带着病母和年幼的妹妹,跪在定王府门口,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
“臣敬佩殿下仁义。”
崔泽苦笑:“臣不敢忘怀陛下的仁德,也从不低估陛下的情义。”
“尤其是容珩。”
我感到疲惫,坐在凰椅上,看着门外的青色衣摆,说:“所以,你要去结昌山王氏的姻亲,和后宫的兰君绑上。若是容珩进了宫,我色令智昏,偏心容珩,也要顾忌兰君身后的昌山王氏和你,是不是?”
崔泽在下首说了句“陛下圣明。”
右手又开始隐隐作疼,我闭了闭眼,说:“崔泽,你放肆了。”
“闭门思过去吧,崔泽。”
崔泽一怔,有些不相信地看着我。
“你问朕记不记得你投奔朕时的第一句话,那朕问你...”
“你记得朕说了什么吗?”
崔泽白了脸色,脸色有些挣扎,终于说:“陛下问臣‘那君为忠义之士吗?’。”
君臣之间这样相互扶持,一路走到今天,扛过了刀光剑影、经历过与子同袍,如今他走在高位,却踩着我的忌讳算计我。
不管为了什么,他都是极大的放肆。
我不再看他,挥了手说:“崔泽,去吧。”
听到他踉踉跄跄的脚步出去,殿内一片安静,我随便拿了折子看,左手拿着朱笔,却一个字也批不下去。
过了会,有人进来,我头也不抬,问:“都听到了。”
容珩站在下面,衣裳微响行了礼,说:“陛下。”
我不想再和他发火,说:“容卿,退下吧,去把你的人都管好。”
容珩却不动,依旧躬着身,说:“陛下,您清楚,崔大人能想这么远,是他也知道臣进宫是现下最好的选择。”
我冷着脸抬起头,说:“容珩,我不想和你不发火,你出去。”
容珩不为所动,继续说:“世家现在没喘过气来,陛下这些年培养的寒门可以迅速安插进朝堂,分解世家盘根错杂的关系。但他们缺一个站在高位的带头人,只要这个人出来,你布置多年的寒门世家分庭抗礼权力制衡的局就成了,而这个位置,不是我就是崔泽。”
“贺兰走了,一半的军权收归陛下,陛下也不再需要我制衡贺兰,更可以趁热打铁,将所有兵权收回。”
“我没有过错,陛下不能无故罢免我,最好的方式就是让我进宫,而所有拥护我的部下只要想明白了,都会因为我的进宫,对陛下更为忠心。”
我看着面无表情的容珩,嘴唇张合,毫无情绪起伏的分析利弊,好像说的事与他无关。
左手的朱笔被我生生掰断。我努力按捺了一下,可还是忍无可忍,怒极了扔在容珩的袍子上,鲜红的墨汁溅在他青色的衣襟上。
我不想做暴君,但是一个个都这个鬼样子来逼我。
我撑着发痛的右手站起来,质问他:“少他妈和我说这些废话!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听到了?”
容珩冷静的表情终于有一丝龟裂,红着眼睛,看着我说:“是,陛下说宫里冷。”
右手疼得我有些冒冷汗,忍不住背在身后,怒气却烧得我眼眶发热:“所以呢?你放着朕的一品近臣不做,要来后宫献媚吗?”
容珩进宫的风吹起来,我早早就暗示给压下去。没压下去,不是崔泽就是容珩在后面使力。哪怕他们在朝上闹,可只要容珩没站出来,我也权当不知道。
我费尽心思护住他的满身荣耀,才华谋略,他却不把自己当个玩意。
我口不择言,骂他:“容珩,你是朕的狗吗?”
“朕一句话,你就巴巴地跑过来!?”
痛意将半边身子都麻过去,我忍不住用左手去护,容珩发现了我的不对劲,着急上前唤我:“燕燕!”
我眼前有些发昏,一把挥开他,厉声道:“容珩,别叫我燕燕,滚出去。”
背上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他还想上前,被我呵住:“滚出去!”
我疾声唤了盛德传太医,盛德着急忙慌来把我扶在榻上。
太医进来给我看诊,我纱帘看着盛德躬着身子苦口婆心劝他先走,和他离开时失魂落魄的背影,我知道这事没完。
旧伤引起了发热,我罢了两日的朝。第三天,白着脸拖着病体上朝,坐在凰椅上,看着容珩跪在最前面,一字一句,从幼时旧情说起,最后万般言语都落在了请旨入宫伴君。
满朝的文武噤声杵在那,他挺直脊梁跪着,脸上神色坦然无畏,在朝堂上把这事撕开,只要我拒了,他也在朝臣间失了威信,把自己变成一只废棋。
这样的破釜沉舟,什么尊严、脸面全都放在我脚下。
我那一瞬间有点恨他,或许崔泽是对的,他就是个祸害。
可到最后,终究被他掐准了我的舍不得,当朝拟了旨,封了他贵君的名分,满朝文武都在朝贺我们。
可他紧紧抿着嘴角,红着眼。
我也笑不出来。
容珩进宫那天,礼仪极其盛大,天上烟花绚丽得叫人眼花。大显的贵君,位同副凤君,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因为他们都知道容珩不能生育,对于朕的后宫,他的存在动不了任何人的利益。
我捧在心尖尖上的人,高洁疏朗,逸群之才,当年在南境和我并称南燕双杰的他,如今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个不能生育的摆设。
他重伤昏迷的那些夜晚,我曾守着他,望着他苍白的面容,紧闭着双眼,什么奢求也没有了,只要他好。
不管他站在哪,只要他好,我都心甘情愿放手。
我曾办了赏花宴,悄悄给他相看那些贵门的少年少女,有娇嗔活泼的,有文静可爱的,也有温润沉稳的。
我费尽心思想给他谋个人生圆满。
可是兜兜转转,他还是一无所有,孤零零地坐在那寂寥宫殿里,只因为我喊了声“阿珩哥哥”,就因为我说“宫里冷”。
所以我恨他吗,我终究还是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