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上,三人一路无话,行至一半时,容珩拱着手向我告请,说贺兰要同他商议武将封赏一事,先行告退。看着他转身下车撵的瞬间,我突然唤他:“容卿。”
容珩抬起头来看我,眼底波纹不兴,深得像一方幽潭,纤细修长的手指扶着门缘,掀开的帘子漏出光来,洒在他的背上,问我:“陛下?”
我垂下眼,说:“无事。”
最后,只剩崔泽与我回宫,同我禀奏着追捕前朝余孽的事宜,我闭着眼一一答复着。
过了会,崔泽不说话了,我睁开眼看他。崔泽轻轻皱着眉头,眼底神色像是想安抚我,说:“陛下,容珩他已经替您做了选择。”
是的,就像容珩说的,王氏要这个先机。
可我同样需要这个先机,前朝余孽未清尽,西南巫蛮又蠢蠢欲动。我必须迅速稳定朝纲,清定内患。
若是战事又起,王氏的盐铁不可少,哪怕无事,国库还空着,盐铁也是一大支撑。
我不能等。
我望着车顶上的华丽雕花,垂纱坠金。
那一箭过去四年,我早已认命,这是我能给容珩仅有的纵容了。
“崔泽,孤明白。只是...”
我叹了口气,看着发白的指尖说:“有些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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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锦思入宫,大显的第一位君侍。
有了王氏的支撑,朝堂迅速稳定下来,容珩抬着酒杯坐在台下,向我遥遥相祝,笑意舒朗。
那时,我想他真的选择了自己最想走的路。等再过几年,找一位家世样貌与他相配的人,那人为他生儿育女,或许是另外的圆满。
世家照着宠侍调教出来的孩子,对外举止端庄,私下温柔小意。温谨有理,克而恭淑,兰君挑不出任何毛病。
我只是不喜欢他,可帝王情爱是最不重要的。
宫里陆续进了三四位新人,他们被家族当做筹码送进来,我甚至没太见过他们的样子。
他们对我而言不过棋子,我与他们而言不过女帝,大家都是彼此眼中的一个身份,少见些,免得他们生出私心,被所谓真情的幻觉所欺骗,惹得后宫烦心。
或许我对兰君会特殊些,入夜的禁宫静得像死去,所有的宫仆都谨小慎微地低着头,微微跳跃的宫灯才像是这宫里唯一的活物。
累极的时候路过他的昭兰殿,总是有昏黄温暖的灯光透出来,他恭敬温顺地带着宫侍出来,问我要要不要进去喝口热汤。
偶尔一瞬会让我生出幻觉来。
我想相敬如宾也好,虽然不见得有什么深情,彼此在这深宫里相互慰藉。这样不温不火地慢慢过下去,或许过几年他为我生下一儿半女,把他们教养成人,让大显也后继有人。
前朝留下来的门阀倾轧的沉疴旧疾,一直是我的心病。从培养成允开始,设御史台一事就一直在我的心中规划,终于在元朗六年我将这把刀抽了出来。
世家们惶恐着,包括昌山王氏,这样的恐慌蔓延到了兰君。他频繁地向我请安,借着关心、照拂的名义,言语间说的却都是昌山王氏的忠心。
世家们也斗,王氏三房私占良田,还伤了平民的案子被捅到了御前,不是什么大案子,却撞在我设御史台的刀口上。世家拿这个事来试探我设御史台的决心,给了王氏一道暗箭,看我会不会拿自己的亲信开刀。
我要给成允立这个威,照例罚了三房的长子,连带问了王怀恩一个治家不严的罪。王怀恩向我上表陈情,我给他通了气,如今正是他全身而退,扶持族中下任家主上位的好时候。
我动昌山王氏做什么?御史台刚设阻力极大,我怎么可能自断臂膀。
王怀恩得了示意,第二天就上了乞骸骨的折子。
那是我第一次见兰君失了体统,他以为我要从昌山王氏下手,跪在御前把建国以来昌山王氏如何的尽忠尽责说了一遍,言语只见只恨不得把“狡兔死,走狗烹”六个字砸在我面前。
我没有愤怒,唯余失望,我看着跪在御前的兰君,淡淡地说了句:“兰君,你僭越了。”
他不再说话了,以为我打压昌山王氏已成定局。
我正要开口让他退下时,他说:“陛下,我要个孩子。”
我曾经想过,我也到年纪了。少时不爱惜,身上旧伤太多,可能不会太长寿,子嗣一事还是早些好。兰君自小体弱,难以有孕,或许这两年调养好了,若是能生下个皇女就好了。
实在不行,我在后宫挑个身体康健的侍君,将来生了孩子抱在他膝下也是一样的,总不会有人越过他去。
让他安心,当然也是让昌山王氏也安心。
可那时我看着他,从未如此清楚的认识到,他是昌山王氏的嫡孙,是家族荣耀的贡献者,是我的兰君。
我于他而言不是燕宴,他于我而言也不是王锦思。我们同那些我没见过的侍君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问他:“这个孩子你是为大显要的,还是为昌山王氏要?”
他伏在地上的身子抖了一下,说:“是陛下的孩子。”
我准了王怀恩的折子,一道下去的是封他为承安伯的旨意。昌山王氏新上任的族长迅速顶了王怀恩在朝里的位置。这个新族长年轻又充满野心,同时眼光毒辣,非常清楚我对世家的态度,我用起来十分顺手。
对于昌山王氏来说,这场博弈完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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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不是摆设,世家门阀们清楚地认识了这一点。
以谢家为首,世家门阀与我开战。
其实,世家落寞,成为寒门;寒门兴盛,成为世家。华夏这般的人情社会,权利更替,总有人会站在顶峰。
我容许世家的存在,就像我用昌山王氏。世家代代累积下来的见识、教育,让他们的每一代都掌握了当时最好的资源,自然也最容易出最多的才俊。
可我不会允许他们成为垄断的阀门。
就像我让容珩、贺兰、崔泽他们成为权臣,我给予他们权利,却不会让他们权倾一方。崔泽牵制容珩,容珩牵制贺兰,贺兰只理军务,我不会让他们任何一方独大。
可每个世家哪怕各自为姓,当他们面对“皇权”和“世家”之争时,就自然的抱作一团,这是他们在阶级中生出的高傲和排外。
如此连成一片,只手遮天。
世家们不懂这一点,也舍不得放下手里的既得利益,这就是帝王与他们的博弈。
谢容不愧是带着谢氏压了王氏那么多年的人,一出手的狠辣与果断是王怀恩所不及的。
先是崔泽的幺妹崔思颖,那姑娘耐着腼腆的性子追了贺兰大半年,眼看着两人要成,突然失踪了。
崔泽就这么一个妹妹,急得人都没了个章程。不知何人给贺兰送信,说是被拐到了平康坊妓馆,贺兰得了信,急得带人就冲去搜。
结果在妓坊就看到谢容的幺子谢忱风拖着崔思颖,贺兰怒火攻心,上去就和人打了起来,等巡防带着人过来时,人都已经没气了。
我们顾忌崔思颖的声誉,不会把这些前因后果翻出来,更何况哪怕翻出来,也改变不了贺兰当街杀人的罪名。
死的还是谢氏嫡出的孩子。
谢容还要以此为借口,说他幺子无辜,并不知晓是那女子是崔思颖。再冠冕堂皇地以保护崔思颖声誉,给崔思颖名分为借口,逼娶崔思颖到谢家守活寡,顺便把崔泽和他谢家连成一片。
环环相扣,多狠绝的手段,不过折了一个幺子,设计了我两名近臣。
王氏和贺兰的案子相隔不过两个月,成允的御史台初初成形,他们就一招接着一招,招招都朝着我的心腹去。
要显朝的百年朝制,还是要此时的护短。
我必然选择前者。
成允在朝上参贺兰无德狎妓,还当街殴打他人致死。
我只能白天在堂上演大发雷霆,当朝叫人撸了贺兰的一品程威上将的职,贬到疆北边境。到了半夜提着酒,背着所有人去府里给他饯行。
到了一看,所有人早就到了。
崔泽在,容珩在,李皓和成允也在,这一路相互搀扶过来的大家好像就在等我一个人。
容珩笑着接过了我的酒,说:“我们都还在猜,你要过了几更才能从宫里悄悄溜出来。”
我白了他一眼,说:“我是皇帝,什么叫溜出来。”
贺兰在那边笑,说:“废什么话,过来喝酒。”
我坐过去,拐了下崔泽,低声问他:“思颖呢?”
崔泽冲贺兰那边使了使眼色,说贺兰和她正闹着,想和思颖断了。
贺兰前面有过一个夫人,难产死了,孩子也没留下来。他一直觉得自己一个鳏夫,还上了年纪,崔思颖年纪还小,自然有风姿绰约的少年郎来配,何必跟着他一个老男人吃苦。
之前,被小姑娘追得有些动摇了。可挨了这一桩事,他哪里还愿意让崔思颖跟着自己去那苦寒之地。
就想和崔思颖断了。
我也有些唏嘘。在这事上,我自己也不见得多有手段,就不想插手臣子们的婚姻,个人有个人的造化,他们不后悔就行。
大家喝得上了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扯。
我红着眼叫贺兰照顾好自己,等着过两年我把他召回来。贺兰说,你才是不省心,太医院开得药要好好喝。成允端着酒杯,在那红着脸插嘴,说贺兰将军大不敬,什么叫陛下不省心?容珩伸过手来捏我的脸,笑着说,对对对,你就是最不省心。
我拍开他的手,说容卿你放肆。
崔泽也在那接嘴,容卿你放肆!
后来,几个人红着脸搭着肩唱以前在营里的歌谣,容珩跑调跑得厉害,可也比李皓好,跑调了还要扯着嗓子嚎。
正唱着,门“哐”得一声巨响,被人一脚踹开。崔思颖红着眼站在门外,背上背了个行囊,扯下来就砸在了贺兰的怀里。指着贺兰骂:“贺兰勤,你宁愿我嫁那些歪心黑肺的世家子,也不愿意我跟着你是不是?”
“那我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你拿着你这些田产打一辈子光棍吧!”
骂完了,像是才看见我们,脸腾得就红了,转身捂着脸跑了。
贺兰还在楞在板凳上,被李皓一脚踹翻,说:“还不去追?”才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向门外追。
成允在边上笑崔泽,说:“被自家妹子当着面要私奔的感觉如何?”
崔泽扯了扯嘴角,说:“女大留不住。”
容珩喝了口酒,说:“可以啊,不娶人家,倒是把聘礼都送了。”
应该被践行的人跑了怎么办?
无所谓,接着喝!
我喝了口酒,摇摇晃晃地去拉容珩,说:“崔思颖什么意思...什么叫歪心黑肺的世家子?非要算,我们俩...也是世家子!”
成允趴在那喊:“我也是!”
李皓“哈哈”一笑,指着崔泽说:“崔泽,就你一个破落户。”
崔泽也不知道把扇子扔在哪了,粗着脖子嚷嚷:“对对对,所以你们都歪心黑肺!”
大家都笑着去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