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曲革站在曾经的家门口,久久没有动作。他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踱步,又时不时蹬蹬酸胀的腿、甩甩无处安放的手臂。他的左手腕始终朝上,纪念新婚的手表转动的每一下指针,时时刻刻都无比清晰。
犹豫老半天,曲革总算是提起气把门敲了敲。
一口气呼出的功夫,门咧开一条缝,里面射出的暖黄色灯光把曲革的脸斜切开,半亮半不亮。
门里面的人看清来人,一点不犹豫,拽着门把就把门往里拉。曲革眼疾手快,用一只脚的代价抵住门,疼得龇牙咧嘴。
“我又不是你仇人,不用这么狠吧?”
“你还舞来我们面前干嘛,看看你多得意吗?”
“那天不是说了吗,我今天来看看女儿。”
“她没你这样不要脸的爸爸,给我滚,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承认我对你不住,行吧?你放我进去一会儿,我跟她说说话。”
吴巾眉听完这句话,一梗。曲革赶紧抓住机会把门顶开,闯进屋来,甩开扯住自己的手,冲上楼去。
已经两周没见到爸爸了,他和那个女人现在是不是依旧打得火热?妈妈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呢?如果爸爸被发现了,这个家会怎么样?偏偏周末就不在家,真的是出差去了吗?唉,感觉月考没考好,该怎么应付妈妈?自己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了,为什么有的人不啃试卷也可以保持高分……
一串又一串的问题,纠缠着曲星每一根神经,作业从翻开到现在空空如也。沉闷中的巨响,又给这些神经一记重创。
声音越来越近,曲星把作业翻到之前写过的部分,挺直腰板,竖起耳朵,心怦怦地跳。
声音越来越清晰,从模糊的响动,到字字贯耳。曲星一下子懵了,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你别上去打扰她学习,你还嫌你惹得不够身骚吗?”
“我说几句话就走了 你别拽我 。”
“不行!半句都不行!”
门被撞得咚咚响,这动静任谁都做不到视而不见,可曲星愣是一动没动。
门被打开,房间的地板上多出两个人来,一个“狗吃屎”,一个“乌龟翻”。这下连曲星都做不到一动不动静待,她扭过身去——两个成年人正在地上扭打。很显然,纠缠她已久的梦魇,已经具现到眼前,她避无可避。
她不知道该去帮谁,然后用哪套说辞,可以让她两边不得罪。幸好,战局很快便见分晓,当然是爸爸赢。
曲革喘着粗气,跨在吴巾眉背上,反扣住她的手,说:“我TM都说了,我说几句话就走了,你干嘛这么不依不饶,还动起手来?”
被控制住是吴巾眉拼命扭动身子,想要挣脱,嘴上的功夫也没落下。“你干的丑事,我就算捅你两刀都算轻,扯你几下头发你还好意思急眼。”
“我是做错事,错把你娶回家那么多年,错在那么多年当你的受气包。”
“你看来是真不要脸了,女儿在这你也什么都不顾及,什么都说。”
曲革这才从气头中清醒过来,扭头和女儿的眼睛对上,相顾无言。
“你几时才能消停,放开我!”
曲革下意识应声,“哦”。却并没有解开对吴巾眉的禁锢的意思。
直到女儿眼里蓄着泪水,对他说:“你放开妈妈,你们不准打架。”他才把把锁住人的手解开,然后站起身来。
趁吴巾眉还没缓过劲儿,他走到女儿的身侧,刚要开口,看见箍在女儿身上怪东西,气不打一处来。
“又去听那些狗屁讲座,买这么些个没用玩意儿,你看把星星勒得,肋骨都要给她挤断了。”“你养女儿这样养的吗?当啥妈呀?”
“你书没读过几本,你有什么资格说人家专家。再说我怎么养女儿干你什么事,我怎样都是真心为她着想。你呢?你对她那么好你干出这一泡事情来?”
“你又比我多读几本书?在这跟我装什么呢?你这样迟早把女儿养坏了。”
“我不想跟你扯这些,你有屁快放,放完赶紧滚。”
“行,那你出去,这事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不用你知道。”
“不行,我怕你把弯的说成直的,黑的说成白的。”
“行,老子今天不和你掰扯。”
曲革扶在女儿的椅子上,尽量把火气压下去,轻声说:“星星,爸爸妈妈因为一些事情分开了,就是离婚了,但是我永远是最疼你的爸爸,这个你一定要记得,遇上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爸爸,爸爸无论如何都会帮你的,我永远和你站一边,好吧。”
刚说完这一句,吴巾眉的逐客令降下:“我懒得拆穿你那虚伪的样子,说完了快走吧?”
曲革拍拍女儿的肩膀,随后扭身朝门外走,留下一句:“有事一定要去找爸爸,爸爸永远都和你站一边。”
“你快走吧,回你的家去,别再来这。”吴巾眉推搡着曲革下楼,一刻也不愿让他在这多待。
短短的一阵骚乱,让曲星做什么都来不及。妈妈把爸爸赶走后,折返回自己房间,坐在自己床上,撑手仰头,一动不动。
从刚才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曲星由小到大第一次碰到的状况,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算好。
她能做到的,是先把矫正衣解开,再扭过身去,静静看着妈妈。
母女俩沉默良久,直至母亲再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泪水只要流出一滴,剩下的任你再使劲,也憋不回去。泪水像滚珠一样不断从吴巾眉的眼眶中冒出,与泪水一起到来的鼻涕把她呼吸的道口糊住。吴巾眉此刻,头依旧仰着,嘴巴张大用来流通空气,让自己不会因为缺氧而窒息。那样的打斗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失态她从未展露过,现在的她,在女儿眼中是个怎样的母亲?
妈妈眼泪流出的那一刻,曲星天性中自带的母性的爱让她忘记过往种种,心中生出无限怜悯。她鼓足勇气,走向那个遥远的,正在哭泣,无比脆弱不堪的妈妈。她把她环住,抱进身体,轻抚她的背。那种温暖如春风和煦,让人安然入睡的语气像是性别赋予她与生俱来的本能。可是别忘了,有母性天分的女孩,还不足以成为有母性光辉的母亲。
曲星的泪水在她张开嘴的那一刻,倾盆而出。她现在也和妈妈一样,张大嘴呼吸,不过因为急着要说出点什么话来,她的起伏要比妈妈大,以致于她一阵干呕。
母女俩都平复了很久,曲星如愿先开口,还是有点哽咽,“妈…妈妈,我会好好学…学习,来,来报答你的,不要哭,不要难过。”
结果只能说出这种话来吗?还以为在这样的状况下,能有超常发挥?说出可以更好的,安慰人的话来。不过想来也是,自己能给予的回报好像只有这个,它是曲星你这个人唯一能拿出来说事的筹码。曲星并不满意自己说出口的话,难过之余又开始自责。
听到女儿的话,吴巾眉彻底敞开心扉,一吐为快:“星星啊,你爸爸他不要我们母女俩了,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口气,打他的脸,就是给我最好的回报啦!”
“你要记得妈妈对你的付出,对你的好呀,妈妈的指望只有你啦!”
“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现在妈妈这样,虽然你外婆外公家还不知道,但妈妈心里已经是亲戚朋友间的笑饼啦,你一定要成为我们家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这样妈妈才能抬起头来呀!”
“还有,外公外婆打电话来的时候不要说漏了嘴,家丑不可外扬,知道吗?”
“你爷爷奶奶走得早,没人管你爸,他才敢这样无所顾忌,妈妈现在还在你身边,一定要听妈妈的,也少和你爸那边往来了,他现在魔怔了……”
妈妈这一哭,吐出一大堆话来。可能因为大哭一场,她的音量并不大,黏黏糊糊的,加上在人怀里,说多少曲星也听不真切。她只觉得心窝窝被妈妈吐出这些话挠得痒痒,烘得热热的,妈妈说的最多的字眼还是学习。她在妈妈每一句话停顿时,都用“嗯”或者“好”来回应。
怀里的妈妈从自己身体是抽身而来出,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再把散乱的刘海别到耳后,才说:“妈妈知道你的心意了,今晚先别写作业了,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去补习回来再写。”
曲星点头应声:“好。”
好梦从今夜开始,不再降临到这个女孩身上,当然也没有安稳的一觉。困惑、情窦、忧虑、疑思、愁绪开始轮番上阵,把她的夜晚碎成一片片。
回学校,居然变成她唯一的慰藉。因为那里,起码有能令她和鲜活生命沾上边的好朋友家珍。
能收获不少“好人缘”,出众的样貌和经年累月练舞养出的气质当然是首要条件,不过能够洞察人心的眼睛,才是家珍的“致胜法宝”。因为前者能够缔结的,大多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他们赞美你,他们也会空穴来风地捏造你。后者可以迎进来一批带有好意的人,也可以筛掉一批深藏暗箭消耗自己的人。
尽管曲星已经尽力包裹住自己的悲伤,还是被家珍一眼看穿。
家珍撑着头,问她:“怎么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是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事情太过复杂,曲星不知道怎么说好,连忙摇头否认。
见曲星是这样的反应,家珍心里一下明了。“不可能,到底怎么了,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心里才不会那么难受。”
唉,还是逃不过家珍的眼睛。自己好像翘起屁股,就会被她知道接下来要干嘛。但爸妈离婚了事情实在是不光彩,加上她隐隐约约知道一些内情,就算说,也要挑拣着说。“我爸爸妈妈最近吵架了,吵的挺凶的,他们之前从来没有吵过架,所以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曲星说完又进行补充:“我爸爸还搬出去住了,我妈妈也没有挽留他,你说我要怎么办才好?”
家珍本来以为是关于陈潇磊或者学习上的事情,那些完全是自己可以胜任知心人的小事。可曲星说的,是家庭的问题,自己好像实在是说不上话来。
在家珍看来,她的家庭很幸福。爸爸妈妈感情很好,对自己也很好,不用外人看,自己也能够感知它的温度。
曲星抛来的问题,显然打得她不知所措。说些安慰的话,家珍怕曲星觉得自己是自以为是,自己有个好家庭,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些自私的话,家珍又怕曲星多想,对于她的家庭和对父母的情感有过多的置喙。
她的心像在被烟火燎烤着一般,为朋友的遭遇发疼。但她实在不知道,以一个从未经历过这种天大事件的,家庭幸福美满的局外人,自己好像说不上一句话。曲星的眼睛向她投来无比急切的目光。背负着她无比的信任,家珍却接不住那样的问题。这该怎么办才好呀!
家珍的五官扭成肉包子上的褶子,在那哼哼好一阵。
终于还是让她想到一个法子,可以让曲星不受伤,不误会自己。
她握住曲星的手,眼睛睁得大大的,说:“我觉得,这个问题其实你不用太担心。”
曲星很疑惑,问道:“啊?为什么?我是家里的一份子,怎么可以不忧心呢?”
家珍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继续说:“说是这样说,可是我们毕竟还是小孩子,大人的事情,我们说不上话的。”
“那我该怎么办?”
“咱们该吃吃该喝喝呗,而且你学习那么好,他们看到你的成绩肯定会开心的,开心了就不吵架了。”
“我觉得还是不行,我好像做不到视而不见,我总想做点什么。”
“可是我们都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呀,你真的可以不用那么有压力,可能我们现在做不了什么,再过不到两年,眼界不一样了,没准就能想到办法呢?”
曲星觉得家珍说的也有些道理,自己再挺挺,考上大学了,兴许一切就会变好。小人儿变成大人,大问题就变成小问题了。
他那么好,我要赶上他才行。
曲星决心先在家里装聋作哑一阵,顾好眼前的学习再说。
曲星反握住家珍的手,说:“好,我听你的!”
家珍松了一口气,答道:“好,你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我要去练舞啦。”
“好,晚点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