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卡文,这次是架空中世纪故事,因为时代局限性和大流行疾病产生的小故事】
【因为刻意营造一种古典西方文学的感觉,所以会有很多刻意的长难句,还尝试了一下视角切换的叙事,所以可能读第一遍会有些晕乎乎的】
【赫克】
替祖母清洗了患处后,赫克取下遮面的麻布,正在引火准备香蒿蒸汽时,便听见广场嘶哑但沉重的钟声响了起来,盖过了祖母磨坊风车般粗糙吱呀的呼吸。
已经八点了。他停下引火的手,盖上灶门,将粘上炉灰的手在油腻的裤腿上擦了擦,踮起脚从窗外的支架上收回白色披风。还有些润,但管不了许多,他披上还有些斑驳草灰痕迹的披风,在祖母早已含糊浑浊且日益虚弱的唠叨响起前出了门。
眼前的街道是白茫茫一片的人群,大家都将白色披风的兜帽拉上——星期天的上午就是这样,男丁们为许久以前定下的戒律,聚集在钟声下,听牧者宣讲,做好主的羊群。白色的披风下,大家的灵魂都蒙圣恩。
其实这些话都是牧师在以前的晨会下讲的,那时候他还小,周日的早晨是跟附近村落一周才得见一次的玩伴在人群之后疯跑嬉戏的时间。父亲回家后会围着炉火向祖母与赫克传达牧师在晨会上的布道。
那时候的家里还不曾充斥着潮湿霉味跟香蒿略微呛人的怪异香味。每晚松香蜡烛干燥的气味让赫克怀念至今。
父亲三个月前在围城战中死去了,“他曾英勇地抗击异端,死在捍卫信仰的战场上,在至高天堂中,汝父之灵魂定当与圣者共享荣耀。”牧师老爷叩响他家门的时候,他还不太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父亲死了,而他死之前嘱咐过自己要撑起这个家。于是他从脸皱作一团的牧师老爷手里接过了父亲染血的披风。
一般这时候城里的男人们应该已经聚集在广场下等待牧师布道了,可现在大家却挤在街道里议论纷纷。赫克在窃窃私语的人群中推搡着,希望能看清发生了什么——或者从某人的披风下顺点什么出来。很遗憾,战争才刚刚结束,大伙的兜里几乎都空空如也。
于是他收回那点邪念,想搞清楚为什么大家都挤在街道而不是去广场。尽管相比围城之前他又长高了一截,可少年的身子始终与眼前的成人们有那么半头差距。他努力辗转身子,希望能找个熟人打听一下,转眼便看到城里最后一个铁匠胖沃里的披风下,革制围裙浸出两处黄色的脓渍,平时本就通红的圆脸现在更是露出骇人的紫红色。他的五官缩作一团,仿佛才咽下一只死老鼠。
噢,胖沃里一定也染上了黄色恶魔。他心想,主自然会以此考验他的虔诚,整整十五个月的围城,像胖沃里这样的壮年男性若不是偷奸耍滑,一定早去城墙上充军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赫克的视线,铁匠扭过头来,见是木匠的儿子沃里,便恶狠狠地瞪上一眼,兜帽下充血的小眼睛配上着呼噜般的吐气声,活脱脱一个钟楼塔身上的蛤蟆鬼。虽然沃里的威吓滑稽可笑,但赫克现在不打算戏弄易怒的铁匠,他转过头,正好对上牧师老爷的视线。
牧师骑着一匹白马,换上了一般晨会都不会穿着的厚重法袍,身后的另一匹同样威武的马儿驮着的老爷穿着比牧师更加繁复精致的法袍。
牧师看到了赫克,他薇薇偏了下脖颈,坚毅硬挺的脸庞剃净了胡须,左脸到颧骨处有一道愈合不久的粉色伤口。他伸手示意赫克,赫克才随着他微微向下扇动的手掌想起,自己不该在晨会面见牧师时抬起头来。
他暗自吐吐舌头,同周围的居民们一起低下头去,露出浆洗到发黄的兜帽顶部。
【克莱姆】
克莱姆牧师在赫坎利西亚任牧师已二十七年了,而这身他赴任时主教亲自授予的法衣至今穿不习惯。每次被困在这法衣里时他都在想,或许连穿着这闷热硌人的服饰,也是主对他侍者的磨练吧。
今天会举行城市恢复正常的第一次晨会,还有圣城派来的牧首弟兄,嘉奖他艰难的胜利与荣誉的虔信,考察这阻隔了野蛮异端的坚城。他必须要重新拾起那些神学院里的繁文缛节,为他的人民——他的羊群们争取短缺的补给,重建的资源。
最初半个月的重建计划让克莱姆变得比战争末期更忙,直到昨天他在堆积的文件中看到三天前寄到的信件,才得知与异端蛮族对抗的战争中,这座古老的石质城市取得的胜利振奋了整个蒙主神恩的文明领地。
来自教皇的祝福会与牧首一同到来,根据城市虔信与顺服的程度,后续还会有来自教区的资源用于城市的重建与复兴。于是手里的工作都暂停一旁,他带人开始通宵准备迎接几小时后便会到来的牧首弟兄。
马背的颠簸让一宿未睡的他有些困顿,看着街道旁蒙上羊皮兜帽的人们,克莱姆不禁觉得主的考验似乎降临得过于频繁了,他本想下意识地抚摩自己浓密刚硬的胡子,脸颊上愈合中伤口的瘙痒却提醒了他胡子已不再。于是他努力不让那点颓然在脸上表现出来,绷紧脸上的肌肉,扫视自己的牧群。
他看到木匠汤玛士之子赫克,他正扭头张望着什么,然后稚嫩的目光便撞上了他的视线。那张脸让他想起了木匠汤马仕,作为民兵,他在城墙上英勇到让人印象深刻:在异端们试图用尸体亵渎他们的城镇时依旧坚守岗位,可最后却只留给了他的孩子一个名字和染血的披风——城市里五分之一的男孩都为纪念建城的圣者而取名赫克,而破旧的披风甚至快要遮不下这个男孩发育中的躯干。
男孩一定是刚从家中出来,他可怜的老祖母染上了黄色恶魔,这之前的围城与城市重建都让牧师没来得及好好关照这只小羊羔。他心中暗暗记下,等一切走上正轨,汤玛士之子当蒙圣意学习一门手艺,成为他父亲那样恭顺虔诚的信徒。
但首先,他得提醒小伙子最基本的规矩,比如在身披信众披风的时候,应该在主赐的羊皮中保持谦卑,不要直视自己的牧者。
他抬起手,尽量轻柔地示意着,小伙子不笨,吐个舌头,乖乖将头低下。
但愿牧首塔穆利奥兄弟没有看见这小小的僭越,因为等下他将见识更深的罪孽。他骑在马上,没有回首看他连夜迎接的客人。熟背无数遍的经文如是告诫:“同路的弟兄,在前的不当回头,因在后的必不会有害。”
【塔穆利奥】
塔穆利奥闻见街道上粪便的臭味,更加下定决心要让街道焕然一新。
啊,圣赫克蒙恩,这座冠以圣徒之名的伟大城市再一次击溃了主的敌人!
这一切都该归于他亲爱的克莱姆弟兄,他勤恳得不似牧者而是一匹寡言的驮马,数十年来只是背着赫坎利西亚一步步向前,差点让他以为自己辖区的这位兄弟是一个泛泛信众,未能得到主的垂青。
但能在野蛮残暴的异端蛮人摧枯拉朽的攻势下坚守近一年半,直到主派去黄色恶魔击溃异端们粗俗虚浮的部队,他在主的考验中带着他的羊群证明了自己与城市的虔诚!
其实塔穆利奥也在捷报传来时心想自己是何等疏忽,竟让如此忠诚勤勉的弟兄所在的辖地受冷遇至此。但自责不应当盖过当前的荣光,主的祝福亦不是一成不变,趁着我主洒下的光芒尚未消逝,塔穆利奥便风尘仆仆赶来这保卫了文明世界的要塞,代教皇举行战争弥撒,赋予克莱姆牧师他理应的荣耀与奖赏。
随着他们的队伍离城市广场愈来愈近,塔穆利奥愈发感受到与教皇直辖的牧区不同,这里的信众居民并不热情,也失了一些活力,兜帽下的眼神写满怠惰与痴愚。纵使是大战刚过,但主的子民们也过于冷陌了些,连本该终生不得一见的牧首出现——愿主原谅他不合时宜的妄自尊大——也兴趣寥寥。
直待马儿载他行至广场,看见广场新搭的简陋高台上那不容让人去描述的骇人恶魔,塔穆利奥相信自己找到了这座辉煌城市空气中污秽不详的来源。
【查杜尔汗】
查杜尔汗在昏昏沉沉的梦境中惊醒,头套被摘下,突然传来的亮光不顾他还未睁开的眼,便钻进他的大脑刺激着他发烧的颅骨。他努力鼓动眼皮,才睁开左眼的一条缝来,还未等他看清什么,充血的眼球便不住流出泪来,泪珠混上脸颊上油腻的细密汗珠,汇进他嘴角涎水粘稠的小溪。
他逼迫咽下干涸口腔中不住外溢的涎水,让寡淡的液体顺着红肿疼痛的咽喉流下,辛辣的刺痛自喉头传来,折磨身体的同时也清醒了染病以来挥之不去的困意,他瞪起血红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刺眼的阳光,然后他发现居民们头戴苍白兜帽,围观着被绑在简陋高台前的自己。
几近模糊的视线快要认不出兜帽下的脸来,真的似那一群身披白色羊毛的畜群。这让他想起他才被允许在赫坎利西亚城中行医的日子。当初部族有人出现黄疽,他身为军医谏言撤军封营,却被首领扒光痛打扔在敌军阵前、被这些信教的白袍绵羊俘虏数天后,他们的头领——牧师克莱姆来向被俘的蛮子“宣扬主的言语”。
总之,身为医者的训诫与克莱姆沉默却宽厚的本性,他背叛了部族,在这被围的石头都市中重新拾起了本业。走出监牢,他担心的事正在发生:前线的伤兵也开始出现爬满黄疽的伤口,随之而来的痛苦与衰弱很快为其赢得了“黄色恶魔”的称谓。他传授这些以为祈祷便能痊愈的可爱居民们保持清洁,缓解疼痛的方法,想尽办法找出这瘟疫缓慢侵蚀生命的原因。
等他发现黄色恶魔是靠体液感染受害者的时候,战争已快要结束。而发现的契机,是他为前线那些棕色头发蓝色眼睛的异族士兵清理伤口,却把他坏疽里酝酿的黄色体液一不小心洒到伤口上之后。
他染上了恶魔,于是恶魔低声告诉了他真相。
战争结束,他原本的部族带着疾病与同伴遗物撤退那一天,他终于又见到了才从前线回来的牧师,城市的领袖。
他在脸上伤口还在滴血的牧师面前取下医者遮住口鼻的布匹,再捞起自己的上衣,起伏的瘦削胸口上晃眼的淡黄色肿块与不正常潮红的脸色让牧师无需言语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再一次进了监牢,主动的。牧师承诺会遵照他的嘱托要求居民隔离清洁,点燃熏香,而已成为瘟疫载体的他不该再出现在人们面前。
昨晚,病痛折磨中的查杜尔汗却再一次见到了牧师,没了浓密胡子的支撑,克莱姆的脸显得愈发憔悴,查杜尔汗从地铺上支起身,发现自己身上又有一个肿块破裂,开始连生命一起被恶魔榨出黄色的脓汁。
牧师告诉他,明早的晨会,会有更高级的教徒前来,为牧师行某种战场仪式,这关乎这个信仰至上的国家忠诚的体现,而按照惯例,会有敌人在仪式期间被活祭——而献祭在围城时进了城市近半家门行医的异端俘虏查杜尔汗,是仪式不出纰漏的唯一选择。
当然没问题,结束这被苦痛折磨如此之久的生命,甚至让他感到一份解脱的慰藉。
“只是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赫坎利西亚的克莱姆,”喘着粗气的俘虏强忍喉咙的疼痛,挤出这座信教异邦的语言:“绞死我,然后像我请求你那样,烧掉我的尸体。”
【黄色恶魔】
下马整理好法袍,克莱姆和塔穆利奥走上原木搭建的高台,随后的信徒们亦如海滩上白色海浪,缓缓涌上广场,以高台为中心围作半圆。待到看见高台上被绳索捆住、面色乌紫的人是谁后,白色浪花们由前至后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海浪似乎开始沸腾。
“安静!”一声呵斥从查杜尔汗旁的白衣男人口中发出,声调比克莱姆牧师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布道高出不知多少,呵斥把挤在队伍前端的赫克吓得一机灵,重新把视线从凄惨的蛮族医生身上移回两位身着华丽白袍的老爷身上。
两人面色沉重,一人带着以怨报德的惴惴不安,一人怀有对异端邪魔的愠怒。
这声惊雷般的呵斥也透过了查杜尔汗日夜嗡嗡蜂鸣的耳膜,他费力侧过脑袋,半耷的眼皮让他不能看见自己侧面两个白袍男人的面目,只能靠似乎稍有恢复的听力,确认离自己更近的家伙不是那个总是忧心忡忡,声音厚重的牧师。
见这个黑色头发,满身臭汗的邪恶生物转头望向自己,塔穆利奥感到一阵战栗,那仿佛是地狱的凝视。随即他醒悟过来:这是主留给他的考验,他当跨过这坎,他将作主意志的代行。
于是他不去理会令人发毛的肮脏视线,转身面向眼前泱泱的人群。赫坎利西亚的信众在围城之后,人数骤减不少,但如今依旧站满了半个广场,阳光洒在他们整齐佩戴的兜帽上,纯洁似云彩。
克莱姆背着双手,感受如蒸笼般的法袍,和已开始散发怨毒热量的太阳,闷热让他脸上的伤口传来些微刺痛。
他早已知晓自己的弟兄口才了得,如今也的确见识到了。他曾以为赫坎利西亚的居民们虽然憨厚纯良,但终究是不擅克制,每周早会的窃窃私语与走神实在是无法改变的,可塔穆利奥如今声如洪钟,滔滔不绝,平日躁动的广场竟也随着他的讲演安静下来。
或许自己在早会上的宣道真的很糟糕,等城市重回正轨,自己也该重新修行下宣道的技巧了。克莱姆又在心中记下一笔。
赫克听见不同于牧师温吞的布道,也听见周围的大人们传言那个教他帮祖母清洗患处、用香蒿熏蒸房屋的黑发医生被捆在广场之上,于是不顾周围大人们不满的嘟哝,向前挤到了第一排。
他看见比牧师老爷更耀眼激昂的老爷,即使理解不了牧首牧师阶位高低,赫克也从那人光彩熠熠的袍子与音乐般悠扬婉转的宣扬中察觉到与往常不同的激情。
那些遣词造句对赫克而言是过于精妙的,赫克只能从中勉强听出关于战争胜利的颂扬;对敌人的诅咒;对每一个虔诚信徒许诺的至高天堂的席位。这些本与克莱姆牧师日夜宣扬的并无不同,但赫克第一次感到有什么东西打通了他的内心,但他犹豫是否是自己贪婪的错觉,就凭他,怎能随意享用主的恩泽?
这么一想,木匠之子又有了一丝沮丧,他于是将目光移向高台一侧,那里跪坐的罪人正汗如雨下,身体随着呼吸起伏,似乎躯体已是一个空心囊袋,只有黑色的油腻乱发和蜡黄的皮肤让人认得这是之前在各家居民之间治病问诊的蛮族医生。
一开始大家也都不信任这抓来的黑发蛮族,但牧师老爷担保他已得主的感召,大家猜慢慢接受了这个连本国的言语也说不利索的医生。怎么如今,这人却被捆在高台上了?
然后赫克注意到俘虏身上的麻布囚衣新旧交错的黄色污渍,那是跟祖母一样,被主选来接受试炼与惩罚的黄色恶魔。他左右张望,发现大家也都注意到了这个前异端的不同,互相交换眼神,和这么多人一起围观着高台上神圣与污秽的极端,他觉得自己又明白了什么。
查杜尔汗被绳子捆绑着的创口正在用钝痛抗议,他能感觉到身上的绳索正在挤压他为数不多的生命,生命混着脓血从身体上的破洞渗出。时而穿过失灵耳膜的声音提醒着他旁边的人还在演讲,而向他投来的怀疑视线也逐渐增多。
他将成为一个替罪羊,一个将被焚烧的赎罪人偶,他很快会死在绞架上,让他救过的人唾弃。其实他挺无所谓的,围城期间的病例早就让他明白染上黄色恶魔就是死路一条,而他染病的身体将可以给克莱姆——这内敛但善良可靠的牧师一个台阶,他会踩在他温热的骨灰上拯救城市剩下的生命,挺好的。
身体的折磨从未停止,而他心灵的平静...从耳中传来那声“斩首”为止。
绞架已经架好,克莱姆想不明白塔穆利奥弟兄如何能在这种情况下宣称将要斩首的。他承诺过查杜尔汗,这个情愿牺牲自己生命来成全他与他城市的蛮族人,这个纯粹的医者。于是他抖擞一下疲惫的精神,找准机会,示意正沉浸在自己动人演讲中的牧首停下来。
“...啊!主的子民们,你们英勇虔诚的领头人有话要宣布了!”察觉到克莱姆有话要讲,塔穆利奥却并没有放低声量,他大声宣布,一手牵住牧师的手,将他拉得向前一步。这时他才收了声,不断的慷慨陈词让他有些呼吸急促,但他的眼睛与他的面庞一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是热情的火,将燃尽这城市最后的罪恶。
“...是的塔穆利奥牧首,但我已为眼前这罪人已准备好了绞架,或许...”他的声音依旧沉稳,还有熬夜后的沙哑。
听见这话,牧首意气风发的脸色有了一丝困惑:“我不明白,弟兄,但凯旋仪式的传统便是需用敌人的血来泼洒你的战袍,而你为何拒绝荣耀?这本是你赢得的冠冕。”他虽然是在对牧师说,可声音依旧让整个广场的人都清晰可辨。
“为我这蒙主赐福才捡来的胜利,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罪人就当让他屈辱死去。”
“在主面前,敌人的血将为你蒙上祝福,你为何有些恐惧,弟兄?”牧首依旧穷追不舍。
本已陶醉于未曾见过的牧师老爷激情澎湃的声音,突然出现的,克莱姆的熟悉声线把飘飘然的赫克拉回了广场。少年费力理解了高台上两位大人的讲话,才发现他们在决定如何宣判旁边被捆绑的囚犯。
“为什么要杀了那个帮咱看病的医生,牧师老爷?”心里刚刚燃起的通达圣光的火苗让赫克忘了规矩和恐惧,就这么贸然而尖锐地插入了两位神职者的对话。
克莱姆惊讶地转头看向赫克,眼角不自觉地抽搐起来,而塔穆利奥则在听到这话后盯住了牧师,他眼里的疑惑转为猜疑,然后似乎蒙上一层冷漠的隔阂。
“那是异端,是魔鬼不伦的后代,而你却堂而皇之让这样的邪魔走进我们子民的家中施行诡计?!”
“他只是个医生,而他已蒙天主教诲,在我面前宣誓悔改。”牧师仍在据理力争。
“悔改?!悔改便是让他偷偷潜入主的领地,把主降给他们邪恶同胞的灾厄传给我们的人民吗?!”牧首真的愤怒了,他嗅到了城市里隐秘的腐败味道,但没想到主的代言人也参与其中。他双手挥舞,法袍猎猎作响。
本来惊觉自己失言的赫克正在为自己的鲁莽自责,却发现新来的老爷竟不曾责罚他,这让他愈发坚信这位大人是比老克莱姆牧师更通情达理的大人物,他仔细揣摩着大人物的话,突然间灵光乍现。
“没错!就是那个蛮子,是他让我祖母染上黄色恶魔的!”少年尖锐而稚气未脱的声音甚至传到了查杜尔汗的耳里,虚弱的男人人循声望去,那是观看这场残酷行刑队伍第一排中的一个小小身影。他记得那张脸,上次得见时眼里满是无助迷茫,现在却带着凛然的狂热与恨意,小小的魂灵陷入了信仰的沼泽。
然后他再扫视全场,才发现似乎在场的所有人都醒悟了真相,他们只是盯着可怜的战俘,而广场上只剩下两个白袍的神职在僵持着。
“告诉我你没有被恶魔蛊惑,兄弟。”牧首从随行护卫的手里抽出刀来,横在牧师面前。
已经没有选择,克莱姆沉默着接住刀柄。
黑头发的魔鬼化身开始挣扎着哭喊,随着扭动,暗红的血水开始侵染他的麻布囚服。这可怖的变异看在赫克眼里,他突然明白了那是恶魔变身的前兆,那是我主敌人的负隅顽抗,他在这广场上开了心智,成为了真正信奉主的一员。
他开始高声欢呼,人潮陪他一起,这场凯旋弥撒在开始前便达到高潮。
牧师缓步向前,举起佩刀,口中念念有词:“我为承诺拔剑,我定当杀我承诺的敌人,不教任何罪恶逃开。”
“你已践行誓言,为着做主的盾,主的矛,让恶的血也成为你勇智的记录,在你衣上存留。”牧首高举双臂,替眼前的同僚诵完祷词。
赫克听见魔鬼的哭嚎,高声警告他们不要让他的血污碰到。不,那是恶魔最后的谎言,他已恐惧于新来的牧师,他恐惧那把神圣的刀刃,他恐惧我们这些虔信者,因为主为每一个虔心祈祷者提供保护,于是他没有退缩,而是攥紧双手,期待着刀刃落下的时刻。
牧师的刀法很沉很快,一击便斩落了异端的头颅,广场安静了一刹那,然后从赫克的欢呼开始,所有信徒都沸腾了,在乔装打扮的魔鬼喷涌的血迹中,差点步上邪道的牧师被他和信徒们拉了回来,这让塔穆利奥感到满足而欣慰。
无头的尸体还在泵出鲜血,牧首缓步走向牧师,用手沾上牧师衣服上溅满的血,蹲下来,示意赫克向前。赫克如此恭顺,如此配合,仿佛是有主的感召,他走上前来,昂起头,任老爷把这恶魔的血涂抹至额头。
众人一拥而上,将赫克抬起,无数只手拂过赫克额头,他们也愿意分享这牧首老爷亲手涂抹的红色印记。
这是赐福,赫克知道。
这是奖赏,塔穆利奥也知道。
只有克莱姆,僵在行刑的高台,任那个异族男人的血自衣角滴下。
三天后回牧首厅的归途,是塔穆利奥独自上路的,他理解克莱姆牧师,这个诚实的弟兄,他定是在为自己差点中了恶魔诡计而自责,但能挺过蛮子的入侵,坚韧的牧师也一定能挺过这道坎的。
他骑着马,带着侍卫,神轻气爽地辞别了赫坎利西亚。接下来他该调拨更多物资给这个还未在灾劫中恢复的城市,它该重新闪耀主的光辉。
他挠了挠颈后或许是水土不服肿起的红块,轻快地踢了踢马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