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大壮第一次知道了人在强光下也是可以睡着的，不过那种炫光和困意拉扯他意识的状态让他非常难受。
有好几次，他都被智子形成的白幕拖出了睡眠状态，浅层睡眠带来的混乱梦境和视觉因为受刺激出现的紫色光斑交织，让大壮头昏脑胀。
从智子开始白幕攻击以来，他已经是第二天没有稳定睡眠了。
大壮知道他可以现在就跟智子讨价还价，毕竟即使三体舰队现在发射水滴让其加速向地球赶来，到达太阳系也得小两百年才行，在这期间除了ETO，三体人是无法直接阻止人类的发射信号行为的。
大壮只要对无处不在的智子明确告知自己将以发送三体星坐标为条件，那么它们考虑到大壮面壁者的权力是一定会对大壮言听计从的。
但大壮还是忍住了，主要考虑到几点。
一，ETO还没剿灭，那么这么做势必会引起这群人类叛徒的垂死挣扎，会有更多疯狂的暗杀计划被实行，甚至影响到明雪。
二，三体人在查明人类科技水准之后，本质是看不上人类的行动的，包括对人类是否有决心以自身存亡为代价威胁三体这件事，大壮必须在智子面前展现自己的决心之后，才能真正威胁到它们。
三，人类现在知晓了大壮的计划的话，他首先会受到来自自己族群的审判，就像泰勒和雷迪亚兹那样，被称为人类的背叛者。同时在人类现在的世界格局下，这类威慑会被一些团体拿来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四，是大壮最深层次的一些隐忧，那就是罗辑的价值被自己挤压，以及对明雪的承诺或许会成空。如果自己现在就直接开始以此威慑三体文明，几乎约等于把人类和三体的对抗关系平衡拉快了近两个世纪。
五，最不可思议也难以启齿的是，大壮发现自从视觉被屏蔽后，他反而更能沉下心去思考了。他想象着眼前刺眼的白是一片无垠的雪原，居然有一丝宁静的抚慰感。
第五点哪带着点自残倾向的感受伴随着时断时续的梦境，让大壮浑浑噩噩地熬到了新的一天，终于，有人来报告马上就到发射窗口期了。
“发射程序复杂吗？”他问声音的来源。
“整个装置已经比当初的红岸基地进步了很多，发射系统的改进也让窗口期变长了，只要在窗口期内，所有人都能靠一个按钮发射这份信息。”
和大壮想的一样：“那就由我来吧，而且只有我，保证我发射这个信号时周围没有其他人，也不会有任何记录。”
“可是面壁者先生，您的眼睛...”
“按按钮不用眼睛。”大壮坚持。
所以很快，他在人的搀扶下磕磕绊绊来到了控制室，在操作员教会他发射顺序后，又执意赶走了控制室里的所有人，要求无论发生什么，都在十五分钟后才能进来。
他用手摸着这个塑料质感的圆形按钮，想象着它的颜色，应该是红色的，他猜。
接着他又试着叫喊了两句，没人回答，至少从声音判断他们遵守了他的命令。
但目盲仍让他缺乏安全感，所以他用尽量小地声音耳语，智子听得到的，他知道。
“面壁者陈大壮，向三体世界喊话。”他轻声说。
没有回应。
“接下来的谈话内容我要求只由三体世界和我共享，不能由任何其他人监听，原因来自你们畏惧的那个秘密。”
仍然没有回应，但大壮等待了半分钟，给三体人判断的时间。
“我将要按下这个按钮，你们知道这么做会发生什么，但我仍会按下去，只是为了告诉你们，我终于准备好承担我的责任了。”
眼前的白幕没有消失，大壮眨眨眼，依旧无法驱散眼里变换的诡谲花纹。
“我的这次行为会在下周的PDC听证会上被审视，然后我可能会撒谎掩盖真相，或者说出来，取决于你们。不过现在全球有总计11台建设中的，将对公众开放的红岸发射基地，很难保证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让人想要向宇宙广播我们双方的坐标。”
对方仍旧无动于衷。不过大壮还有一些无法拒绝的条件可以与那个沉默的文明谈条件。
“比如那些期待着靠你们毁灭人类的信徒们，要是知道我们自己就掌握有这样的力量，会如何呢？”
他按动按钮，或许是错觉，或许是目盲之后的感受更敏感了，他感到一阵酥麻，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发射出去了，那是他向宇宙发出的，召来恒星死亡的信号。
然后白幕消失了，他的眼前重又有了色彩。但是那些在强光刺激下占据他视野的斑块和花纹还在，他眼前的一切也都是一些昏暗模糊的重影。
他使劲眨眼，想让饱受摧残的眼睛重新对焦，但眼前仍是一片黑乎乎的重影。除了智子直接打在他视网膜上的信息，还是那么清晰，清晰又死板。
他没去细看，摆摆手，虚弱地说：“谈条件的事我们还有好几个世纪来慢慢交流，现在，先让我休息会儿。”
恢复了部分视觉，他突然觉得三天来的疲劳又涌进了他的身体，他双手撑在操作台上，努力分辨着眼前的景色。
刚刚他按的按钮，竟然是绿色的，他又抬起头，发现控制室应该是原本“唐”号的舰桥指挥所，而飞行甲板上立着几根高耸的天线。
天线都整齐地对准了天空中的同一个方向，大壮努力调整双眼的对焦，看见了璀璨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