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这一生,郁悒而短暂。颜书礼觉得,唯一称得上幸福的日子,大概只有十岁以前了。
颜书礼有个快乐的童年。
父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夫,后来入朝做了医官,为世人交口称誉;母亲从前是绣娘,练得一手好刺绣,开有自己的成衣铺,也常给人教习针法。
颜书礼记得,父亲是一个古板而严肃、却又不乏可爱的人,行医时严谨认真,做官时正义顽固,回到家,则变着法儿地藏酒喝——他身体不算太康健,别的自控力倒也极佳,却唯独嗜酒,忍不住小酌怡情,又怕自家夫人瞧见,所以才偷偷摸摸,将他的宝贝酒壶东藏西躲,与颜夫人斗智斗勇,闹出过好多滑稽来。
颜书礼的母亲,大多数时候都很温柔,瞧着慈眉善目的,不过你可千万莫将她惹恼——否则将会收获全天候的詈骂,威力堪比百万雄兵,歹毒堪比见血封喉——但还没有谁会说颜夫人言辞歹毒,她虽骂人骂得凶,说话犀利毒辣,可她其实是个特别善良的人,心肠比棉花还软呢。
颜书礼幼时总有颗捉弄心。比如颜公刚在哪里藏了酒,让他给找到了,就立马抖搂给颜夫人。恶作剧得逞后,看颜公垂着脑袋、灰溜溜地挨骂,悄没声息地瞪着他念叨几句“不孝子”,那便是小书礼最大的乐趣。
七岁时,家里添了个人。
他多了个妹妹。
记得第一次抱那个小小的一团包袱,第一次跟那小家伙四目相对。
小书礼面色复杂,没忍住嫌弃地道:“她好丑……”
脸蛋皱巴巴的,眼睛只睁开小小的一道缝,侧看像个小老头——虽说新生儿都不怎么好看,但这小家伙就是很丑啊。若说颜书礼的长相集齐了父母的优点,从小就被夸是个漂亮的男孩,那么他怀里这个看上去苦命兮兮的小家伙,可以说是集齐了父母容貌的缺点,什么好都没占上。
“她好丑……”小书礼抬头望向父母亲,表情像吃了黄连一样,苦不堪言。
襁褓里的小家伙不知是否能听懂他的嫌弃,透过眼缝看他,似是皱了眉,撅起嘴巴。
下一刻,小书礼忽然感受到臂弯有股热流。
热流。
嗯?
他懵了,与小家伙大眼瞪小眼。
“啊啊啊啊啊——”反应过来后,他疯狂地尖叫起来,嗓门嘹亮,瞬间将婴孩吓得失了表情。
惊叫归惊叫,小书礼还是一直稳稳地抱着小家伙,没有因洁癖的本能就把这可怕的小东西丢出去。看她似是被吓到了,赶忙再轻拍拍安抚一下。
哎,没办法,谁让这丑丫头是他如假包换的亲妹妹呢?
话说回来,她还真是不让自己吃亏啊,他不过是说了句丑,就被她浇了一身,当场还报回来了。
嗯,有脾气,不愧是他的妹妹。
……
俗话说长兄如父。
颜书礼算是彻彻底底地体会了。
父母白日都忙碌,照顾婴孩的重任便交到了小书礼的手中。
虽然丑丫头也有乳母,但小书礼可不放心外人照看,他才是陪在妹妹身边最久的人。尿布他换,哭了困了他哄;有时候夜里做梦都能梦见她生病,常常急匆匆下了地,看她酣睡如常,确认自己只是做了不好的梦,才能安心回去。
等以后她长大了能陪他玩了,他肯定要语重心长地道,喂,丑丫头,知道你哥我是怎么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的么,去,这次替哥跑个腿,换你去把老头子藏的酒换成水。
七岁以后,颜书礼最大的乐趣变成了看护妹妹。
嘴上百般嫌弃,东数落西挑刺儿,其实他比谁都心细,真成了个小大人似的。
到了给小家伙起名字的时候。
颜公说,书礼,你最疼妹妹了,来想想,妹妹叫什么好听?
小书礼为此头疼了很久。
他是真觉得没有一个字能配得上他妹妹的名字。
等她一岁两个月了,时已入冬,有次他抱着她站在窗边看雪——若只有他一个人,肯定早去雪地里撒欢儿了,但丑丫头还小,外头那么冷,他怕冻着她。
忽然,小家伙望着窗边伸进来的梅花,咿咿呀呀地笑了。
颜书礼心想,梅花的寓意是好的,高洁,坚韧。
他想妹妹也能像梅花一样。
“众芳摇落独暄妍。”他郑重其事地对父亲说,“是说百花凋零时,独梅花凌寒怒放,占尽满园风光;况且‘暄’字是温暖的意思,不如妹妹的名字就选这‘暄’字?”
父母听了,悦而然其说。
颜家小女也就由此得名颜暄。
这名字是小书礼取的,他这皮小子反倒从未叫过她一声“暄暄”。
天天“丑丫头”来,“丑丫头”去。
竟不曾想,有些遗憾是一辈子的,错过了,就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