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在他昏昏噩噩的注视下,踏过满地碎玉,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远。
藕荷色的背影,最终消失在了长廊尽头的拐角。
祁念笑手撑着廊柱,浑身如脱力了一般,颓然蹲下身。
碧海青天,鲽离鹣背。
他缓缓伸出手,似无神无魂的傀儡,木然拾起一块又一块碧玉碎片。
玉破,簪碎。
花残,月缺。
锋利的边沿划破了他的手掌,细小的翡翠渣与残缺的珍珠银饰,统统扎进皮肉,很快便有血珠渗了出来。
他却好似感受不到疼痛。
只麻木地跪在地上,弯腰低头,捡拾着所有碎片,然后紧攥在手里。
一滴,两滴,大颗的水珠突兀地砸落于碎玉间隙,在青砖上晕开。
祁念笑呆滞了良久。
肩背都在发抖。
他执意与她分开,装作冷漠无情,初衷只是保护——不想看她与自己一起堕落深渊,想让她远离一切威胁,干净利落地抽身而退。
近来的事,原本也好解释。
自打圣汗病重,国师权慑天下,不仅重新召集了先前被降职贬谪的党羽入朝堂——譬如桑戈,譬如王太医——甚至还将其破格提拔。
桑戈改调入御史台,升迁为御史中丞,扎散则从刑部尚书改任为中书平章,又即将再次改官、来枢密院担任正二品副枢。
一时间,整个朝堂里,天子之下的三大主要职权机构,从行政的中书省及六部,到行军征戍的枢密院,再到负责监察的御史台,竟遍布国师爪牙。
天,变了。
前有桑戈渗透进御史台,自此架空了崔御史的职权;后有扎散来枢密院担任副枢,也算是骑在了祁念笑头上,抢权夺位,压过他这个从二品的枢密副使。
崔御史是皇帝手下的老臣了,在庙堂党争里属于中立派,自然不会与国师党为伍,甚至早年间,他还写过几份奏折,抨击国师与南宓皇后私交密切、擅权干政,跟国师结下过梁子。
如今国师的动作愈发明目张胆,也令崔御史心生危机,顿感局势之紧张。
因此,就算没有崔氏女对祁念笑的爱慕,崔御史也还是要费尽心思拉拢祁念笑,且刻不容缓、迫在眉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于崔御史而言,女儿的婚事是否能成,早就没那么重要了。
对于祁念笑来说,身在这种困局里,也恰恰需要与人联手,否则更似涸辙之鲋。
今日参宴,他本也只是想与崔御史商讨对策。
但酒局中,崔氏女蓦然前来,以为祁念笑是来同父亲商议姻缘嫁娶之事,便娇语羞腮地,往他身上挂了个亲手绣的荷包。
那一刻,祁念笑本能地感到烦躁与厌恶,满心抵触。
余光却瞥见,崔御史那令人发怵的凝视。
祁念笑无法直接一巴掌过去推开崔氏女,也不好当场拉脸、拂了人家的面子。
只能换上以往的假笑,以伪装示人。
再后来,酒意上头,他心里又惦记着早些回家去见祁寒,早些告知她近期庙堂上的形势,叮嘱她定要保全自己。
——然后就把那荷包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至于霁宁公主,祁念笑确实存心利用——这是他面对祁寒时,最心虚理亏的一点。
他曾答应过祁寒,不再利用人心,不再利用无辜的公主。
他不得不食言了。
现在的境况好比深沟险隘,他迫切地需要一张应对国师的底牌。
他没有告诉过祁寒,也不敢告诉她,他其实知道某张“底牌”的存在。
可,就算是这样……
即便对外有着那么多的谋求算计。
即便是他自己要与祁寒分离。
祁念笑从未想过背叛她、背叛他对她的这份感情。
他不会背叛她,死都不会。
他在外人面前惯会做戏,深知做戏做全套,但他当真无法违心、做出些不守贞德的事。
逢场作戏而已——他不过看人下菜罢了,又没出卖自己的肉体或者灵魂。
但他好像……又把一切都搞砸了。
已在无形中,狠狠将祁寒弄得遍体鳞伤。
方才她决然痛摔簪子。
是要与他一刀两断。
祁念笑还从未听到过她如此撕心裂肺的诘问。
每一句,都像是戳着他的肺管子。
字字诛心。
揭露了他所有的虚伪。
或许,他在外的虚与委蛇……
还有以爱为名的推开……
本身,便是对她最大的伤害与背叛。
但这场戏他必须继续演下去。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历经过生死的。
在他看来,性命,大过于天。
没有什么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命都没了,徒留情爱做什么?
他要她平平安安。
会护她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