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念笑在床沿坐了很久。
屋子里没点灯烛,只剩他一人,伴着茫茫黑暗。
缓缓倒在了床榻,他将整个人都埋进被衾里,拼命呼吸着残存的药香,拼命感受着她残留在这里的余温。
祁寒的直觉没有错,他根本不可能不爱她,不可能,也做不到。
她是他陷落濒死时,长生天赐给他的苏鲁锭。
他是他的神祇,他的信仰,他的勇气,他的救赎……
可他爱她,就像穿窬盗贼往怀里揣藏了珍宝,不敢,更不能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祁念笑紧闭上眼,剑眉皱作一团,浑身都在打着寒战。
死死抓着锦衾,手背青筋暴起。
眼前好像又浮现出阿尔泰山的场景。
漫天飞雪,血溅黄泉,倾踏的雪山,骨碌碌滚到他脚边的头颅。
紧接着,无数记忆如浪花般涌入颅腔,激烈地拍打着每一根神经。
是多年前的南苑,一个静谧的夜晚,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及那场噩梦,提及岱钦。
——他名叫岱钦,是我唯一的朋友,自参军时,便同我生死与共。
——阿尔泰山战役,主帅通敌叛变,将敌军引入我方驻地,十万兵士无一生还,岱钦就在其中。
——他的头颅被活生生砍下,至死未瞑目。
是她凝望他,满目心疼,却又无比认真道。
——好在长兄后来歼灭敌军,也算给岱钦报了仇。
——他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有挚友如斯。
是大明殿的济逊宴上,文武百官对他出言不逊,而她径自站了出来,竭力维护他道。
——想起昔年,祁大人在阿尔泰山以少胜多,绝境反击,为十万北境军报仇雪恨。
——更有单枪匹马入敌阵、斩下敌军首级的胆识与魄力。
——不诱于利,不恐于诽,不囿于俗,不骄于誉。进不求名,退不避罪,为民是保……祁大人就是这样。
是她躺在他身下,仰头挺身,细细亲吻过他满身狰狞的疤痕,温柔地安抚他道。
——佑之,这些是功勋,是你忠义戍边的功勋,守得初心、不负于己……它们一点都不丑。
祁念笑抱紧被衾,拼命地蜷缩着身体,痛苦得连牙齿都在打颤。
没有神的地方,从来不会有鬼。
阿尔泰山创造了一个神。
他背后怎会没鬼。
多少年来,他在记忆里不断粉饰,妄图减轻那追魂索命般的负疚感。
他在祁寒面前一遍遍描摹虚构的版本,避重就轻,歪曲真相,妄图博得她的怜惜,获取她的关爱。
他让自己活在谎言里,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以为,过去的真相就如他诉说的那样,是他展现给所有人的假象。
谎话说多了,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可现在,当经年粉饰的幻境被撕碎,当他丑陋的罪恶从他心底被挖了出来。
他才恍惚意识到。
他一直都是个罪人。
罪无可恕的罪人。
祁念笑不敢面对祁寒。
根本,无法,以这样的自己面对祁寒。
她的信任,她的倾慕,她给予他的一切一切……全部,全部,都是他用无数欺骗和隐瞒换来的。
他没脸见她。
挣扎在深渊地狱里的恶鬼,怎好玷污从天而降的纯净月华?
他怎么配啊?
……
事到如今,悔恨已晚,他只能狠下心来让她及时脱身。
她是岭上梅,她似天边月,毓秀空灵,纯善美好。
她该恣意绽放她的光彩。
而不是被他困束。
梅花的身影,该在枝头。
绝非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