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祁念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
冰冷的玛纳斯湖,倒映着瓦蓝的天空,倒映着巍峨连绵的阿尔泰山,倒映着祁念笑冰冷的容颜。
年轻的将士一身银白甲胄,牵着缰绳,骏马在一旁俯首饮水。
北境军主帅身披玄铁铠甲,如往常一样,独自穿过枫叶林,来山脚下的湖泊饮马。道戈辛的战马是西域汗血宝马,惯以这冰川消融化成的清泉为饮,娇贵得很。
道戈辛极厌恶旁人触碰他的爱驹,便是每日亲自喂养,亲自牵来玛纳斯湖。
这是每个北境军都熟知的消息。
也无人敢来扰。
然而这天,道戈辛却在湖边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于此的身影。
他先是一愣,很快便恢复了寻常神色。见此处无旁人,倒也没将区区一个祁念笑放在眼中。
“祁都尉,本将以为,你该在前往镇海关的路上,”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后背,像是露出獠牙的猛禽,大笑起来,“擅离职守,你还嫌自己脑袋上的罪名不够多啊?如此,本将又能记你一笔了——”
祁念笑没扭头,只平静地凝视湖面。
“元帅心知肚明,”他说。
“你在通往镇海关的必经之路,罔山路上,设了几重伏兵,”
“若末将真走上了罔山路,您想让我选哪种死法……掉进布满尖矛的深坑里,被弩箭手乱箭射死,还是被你的心腹们乱刀砍死?”
祁念笑看向脚下尚未消融的积雪。
“这么多年,末将其实,一直都想问问元帅,”
他绷紧下颌,双眸隐匿在半垂长睫的阴影下。
“末将从来都想与你戮力同心,对抗西北叛王,戍好边关,从未招惹冒犯元帅,更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反心。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地?”
“你想问我为什么夺你兵权,为什么容不下你?”
道戈辛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肩胛,用元族话道。
“当初怀王战败,请你发援兵,是你故意不应,害他落了残疾。且不论怀王与我,是结拜的安达。一个不听上级命令、心里打着小九九的下属,我凭什么重用?”
“再者,你是李庭的人。我最讨厌那帮宣扬汉法的老臣。是否汉化理国,圣汗总是摇摆不定,总想‘既要也要’。但他老糊涂了,看不清现状——元族与汉化,没可能共存——要么守护我们贵族的利益,要么全盘汉化,只可取其一,否则朝廷必乱,”
“我当然反对汉化。我要将所有汉人赶出朝堂,只可为我奴隶,”
“至于你,祁都尉。我承认,你的天分太高了,高得让我——呵,甚至有了些危机感。这样碍眼的你,偏偏与我站在了对立党,我当然容不下你了啊,”
“抛开这些不谈。我为什么忌惮你才能,却又瞧不起你本人?”
道戈辛眯缝起眼睛,“因为,你做不了救世的大英雄,我敢打这个赌,”
“祁念笑,我若真把兵权交到你手里,你接得住吗……”
——你接得住吗?
呼吸微窒,祁念笑紧攥的拳头动了动。
“你……敢接吗……”道戈辛又问道,嘴角讥讽地上扬。
——你敢接吗?
祁念笑不答,兀自整理着马鞍旁系挂的弓箭。
“不过横冲直撞打了几场胜仗,真以为自己有那领军布谋的本事?”
汗血马俯首饮水,道戈辛散漫地背着手,来回踱步。
“松柏长势再好,离开了土地只能当柴烧,”
“只会单打独斗、耍些小手段的的独狼,妄想统领十万漠北大军,你问问你自己,有把握吗?心不亏、人不愧吗?”
祁念笑依旧不言语。他紧握手中那只弓,淡漠的瞳仁愈发阴翳。
“长背疮的马儿,胆会怯啊……”
道戈辛望着远山,抬手抚了抚马鬃。
“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不是真心想为家国戍边,不是真有那义胆忠肝,不是真的不畏生死。你只是渴求成就感,渴求得到认可,渴求证明自己……祁都尉,我凭什么拿我十万北境军,陪你游戏,来满足你那可笑的虚荣心?”
道戈辛阴笑几声,闭上眼睛,大口呼吸着清爽冷冽的漠北之风,“今日,本将把话挑明了——罔山路确有伏兵,因为你太碍眼了——你活着,多活一天,我都不安心呐……”
他长叹一口气,慢慢将手搭在腰间刀柄上,思索着在哪里动刀杀了祁念笑,才不至于玷污纯净的玛纳斯湖。
“末将还得谢谢元帅,”
在他身后,祁念笑倏然开口,语声淡淡,“多亏有您,在罔山路埋伏了人手。借您这步棋,又为我的清白多了份凭证——最好的凭证。”
“什么?”道戈辛纳闷地睁开眼,刚想回头。
突然,一股强大的张力狠狠勒住他脖颈,道戈辛猛地瞪大双眼,满世界仿佛都染上了殷红血色。他感觉到,自己被祁念笑背在背上,身体仰面朝天、完全凌空而起,而与他自身重量相对抗的,只有脖颈处紧绷的弓弦。
道戈辛越是拼命挣扎,弓弦勒得越紧,到最后都深陷进皮肉里了。眼珠上密密麻麻的血管凸起,喉咙发出可怕的咯嘎声,十指在脖颈处艰难乱抓,却无论如何都挣不开……
满目血色愈发浓重……
他最后一次望向遥远的雪山顶,慢慢地,不动了………
良久,祁念笑仍僵硬地保持着那个动作。手持弯弓,以弓弦狠勒道戈辛,躬身将其背在身后,借力使力,直至勒死他……
……
“扑通”一声。
尸体永永远远地沉入了湖底。
一切秘密,都沉入了湖底。
玛纳斯湖,蓝得透亮,像一滴泪。
岸边,年轻的都尉脱下自己的银白甲胄。
一件一件,换上了元帅的玄色盔甲。
他盯着澄澈的湖面,那里映着他的倒影。
丑陋的,不堪的,黑沉沉的倒影。
缓缓拉下玄铁面具,他遮住了自己的面庞。
自此,摇身变成了“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