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时值末伏。
祁府蔹院。
副将邬术默立在一旁,观望着上司的神色。
祁念笑坐在桌案前,将面前的密函折起来,重新塞回到了细竹筒里,封好盖口。
那是一份已画押的口供,来自于刑部诏狱的一名看守。
原来,宿卫里有位统领名为秦长青。几月前,他因痛恨国师党为非作歹,义愤填膺地上奏,欲披露国师等人的罪行,还说自己手握证据。
可那奏书不仅没有传到皇帝眼前,写奏书的秦长青反倒被构陷,不明不白就锒铛入狱。刑部不加审理,不容辩驳,直接定了他重罪。此人最后蹊跷地“病”死狱中。
谁人都知,他是被害死的。
但谁都没有证据。
祁念笑深知其中水浑,遂秘密下令给邬术,让他带着几个信得过的枢密亲信,暗中调查秦长青死因。
如今,果真寻到了一个借病解职的牢狱看守。据看守供述,秦长青暴毙当夜,他值夜打瞌睡时,迷迷糊糊瞧见几个人影,鬼鬼祟祟,都穿着夜行衣。他们没有钥匙,却闯进了隔间内,钳制住秦长青,将其按在地上。
“东西在哪儿!”黑衣人拿刀架着秦长青的脖子。“我们搜遍了你府上都没寻到,你究竟藏在哪儿了!”
“告诉国师,他找不到的,”秦长青冷笑一声,挺直了腰杆,慷慨陈词,“就让他终日活在提心吊胆里!指不定哪天,那些东西就曝露于世了!”
黑衣人大怒,一刀割其喉,登时鲜血喷涌。
看守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能一直蜷起来装睡——他身量矮小,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无人看得到——等那些黑衣人走了之后,才壮着胆子上前查看秦长青的情况。
他看到了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一身囚服的男子。
秦长青临死前,用着最后一口气抓住看守的胳膊,告诉他,去城西破庙后的树林,沿着墙根那一排,从南往北数第三颗树下,埋藏着东西。
秦长青口吐鲜血,却仍竭力地吐字道,那东西,请他务必交给枢密院。东西旁还有金子,是给他的酬劳。
看守见钱眼开,当夜便背上铁锹,想去把秦长青埋的东西挖出来——既然金子都只是报酬,那另外的东西,得有多价值连城啊!
哪想到,他只挖出了几小粒金豆子——秦长青为官清廉,总共也就这么点资产——金子之下,竟掩着秦长青搜罗到的地契、字据和供词,那是国师侵占民田、倒卖盐铁、收受贿赂的铁证!
看守是个胆小怕事的,怎敢接这烫手山芋?他为了避祸,只得假称自己身体抱恙,从诏狱中退了职,偷拿了秦长青埋下的金子,自此躲避在乡下老家。
却还是被邬术逮了出来。
“大人您放心,此证人,已经保护起来了,”
邬术上前一步,笑得谄谀,“只待真相大白的那天,让他当堂作证,指认出国师的罪行。至于秦长青留下的证据,被那看守原封不动埋在原处,教我给挖出来了,眼下都藏在枢密院的机要阁里,绝对安全。”
枢密院的机要阁,层层把守严密,光是一道又一道的门锁,便繁复而撬开不得。官阶三品以下,根本不得私入,且若无枢密副使审批,莫说是人了,就连个苍蝇也飞不进去。
否则,邬术也不会说,这是全大都最安全的地方。
祁念笑点头,将竹筒递给他,嘱咐他仔细收好了,这两日先按兵不动,等待下一步指令。
待邬术离开,祁念笑又传了枫芒来见。
枫芒关门,转身对他行礼道,“主上,邬术副将和察罕副将比起来,做事毛毛糙糙的,能值得信赖吗?”
祁念笑沉吟片刻,答曰:“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只是邬术更精明些,察罕则单纯。虽说后者行事稳健,但此事风险极高,万一……还是莫要牵连到他……”
那是曾同他一起,在阿尔泰山出生入死的同伴。
他不想察罕有事。
“对了,枫芒,”祁念笑低声开口道,“交代给你的事,办得怎么样。”
“都安排妥了,”枫芒小声答。“月初的时候,我就带着连卫找人造了四百副甲胄、四百件兵器,现已打造完,藏在国师的一处私宅附近。只要借着搜查国师的由头,把这些东西一并搜出来,扳倒他简直易如反掌。”
在元律里,私藏兵甲,犹如谋逆,其罪当诛。
就算圣汗再倚重国师的敛财之能,也绝不会留着这么个想造反的祸害。
祁念笑之所以这般给国师下套,是因为他清楚,仅凭秦长青之案,很难彻底击垮国师的势力。元廷贪腐成风,夺民田或受贿早不是稀奇事。且仅凭看守一面之词,根本不足以证明,是国师灭了秦长青的口。
既是无从证明他残害忠良,圣汗顶多降其职、收其权,处罚他几个爪牙做做样子。
但谋反的性质,和贪腐截然不同。
祁念笑知道,他将私铸兵甲的帽子往国师脑袋上硬扣,此举确实激进冒险,还不光明磊落,甚至和国师的行事风格半斤八两——一样阴险。
但他没有时间可以等了。
他没有时间与之周旋。
祁念笑承认,自己是有些心急。他太想早日过上安稳的生活,太想尽快清除掉所有威胁。
“有这两个把柄,足以让国师丧命了罢……”祁念笑反复掂量着,心中却总觉得不够保险。
他提笔,抽出一小张宣纸,蘸墨画了个方正的图案。
“这是金帐汗国的玉玺图案,”对于自己曾见过的图样,祁念笑一向过目不忘,按照遥远的记忆临摹出来。
“枫芒,你派人伪造一封……国师与金帐汗国往来勾结的密信,印章就照着这个来刻。”
金帐汗国的可汗,是西北叛乱的诸王之一。
如果再给国师加上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任他三头六臂,任他四通八达,都再无法翻身。
他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