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朕不是准许你告假休养了?缘何没有北去上都?”
宝座上,圣汗按着黄金龙首扶手,上身微微前倾,眸光亦充满了探究,似乎也未曾预料到此人的到来。
“老臣年纪大了,经受不起路途颠簸,又放心不下朝中事宜,数日辗转反侧,便打消了去上都的念想,欲长留大都,专心侍奉陛下。”
那人向皇帝颔首,动作轻微得让人不易察觉。
“爱卿为家国沥尽心血,实乃我大元之幸,莫站在阶下,快快落座罢!”
皇帝话音才落,一旁的宫人尚未来得及动身,便有数名怯薛军搬着一套镶金桌椅进入大明殿,放置在了靠近帝王宝座的驼皮地毯上。
在众人见怪不怪的观望中,怯薛军退了下去。
“多谢圣汗。”
那人不咸不淡地说完后,冷不丁侧过身来盯着祁寒。她悄然抬眸,一不小心对上了他的眼眸,登时打了个冷颤。
左眼碧绿幽邃,右眼又如海水般呈淡蓝色。
竟是异色瞳?
那人约莫年近半百,肤白而面庞瘦长,留着微卷的连鬓胡。他的眼窝深深凹陷了下去,因而显得眼睛格外大,鼻梁高耸如峰,鼻端尖利似鹰勾。
虽然看上去一脸的异域长相,此人却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口音地道,仿佛曾在汉地待过许多年。
祁寒不敢在殿中央多停留,硬着头皮向帝王行礼后,便默默退回了席间,每走一步都好像芒刺在背。
那道阴冷怨毒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投注过来,直到她入席落座方才移开。
祁念笑依旧满面漠然,看似毫无波动,然而无人知晓,他内心已然乱了阵脚。
“他是谁啊?”祁寒心中漫上一抹不安。
“国师,薛兀迭尔,”祁念笑面色沉了沉,“他也是色目人,早年间有个回回名字,叫阿合马。此人巧言令色,凭借理财之能受到圣汗重用,一路飞黄腾达,奉为国师后便改了个元族名字。”
他冷嗤一声,抿了口酒,继续道:“又有谁能想到,二十几年前,他还仅是南宓皇后的陪嫁家奴。”
“南宓,”祁寒右眼皮一跳,“好像在哪里听过。”
“继后南宓,曾是弘吉剌部的小郡主。圣汗的原配察宓皇后病逝后,弘吉剌部又将先皇后的侄女南宓嫁给了圣汗。”祁念笑压低声音向她解释道,“姑侄同侍一夫,在元族并不少见。”
祁寒瞠目,却不是被“姑侄同侍一夫”所吓到。
毫无征兆地,她眼前闪过了过往的片段。
泛着霉味的潮湿密室,偌大的祭坛,诡谲的金乌化日图,纯金拓制的可怖假面,血腥的诅咒画符。
——南宓,我们还会再相见。
升腾的烈火,焚毁的玛瑙额箍,无数死士飞来的弯刀……
脑中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猛然连结起来。
“是他,”祁寒面色苍白如纸,“是他——”
祁念笑靠近她,低声问道:“什么?”
“他就是祭坛上,戴着金乌纹样面具的幕后之人,”祁寒双耳嗡鸣不断,头痛欲裂,“他曾说过,那法阵是起死回生术,而他祈求神灵想要复生的女子,戴元族额箍,名叫南宓——”
显然,国师对皇后的情谊,绝非昔日的主仆之情那么简单,更已然超脱了臣子对皇后的敬仰。
桌案下,祁念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似是在安抚。
“在仙音阁袭击你的死士,也都是他的手下!”她发觉自己嗓音喑哑,根本无法压下心中惊惧。
“嗯,是他。”祁念笑歉疚地叹了口气:“抱歉,我该早些告诉你的。”
“你,早知道?”祁寒攥着他的手,指节泛白。
“我原以为,此人不会出现在济逊宴。分明对外宣称回上都休养。连卫暗察数日,也证实其行迹非虚,”祁念笑苦笑着摇头,“可他竟突然现身于此,这太反常了。”
借着喧闹的坏境,祁寒对祁念笑耳语:“对你不利的人,一直是国师吗?”
“是。”她得到了他简短而肯定的答复。
她揉了揉眉心,纳闷道:“他为何与你结仇颇深?”
祁念笑垂下了幽邃的眸子,看向自己面前的酒盅。
“南宓皇后的亲弟弟,道戈辛,曾是北境军的主帅。阿尔泰山鏖战,道戈辛通敌叛逃,十万大军葬身山谷,皇后闻讯郁郁暴毙。”
凤眸中覆满寒霜。
“国师怀疑,是我陷害了道戈辛。”
祁寒愣住了。
“国师怀疑——”祁念笑目光平静,望着她,喉结滑动,一字一顿道。
“——通敌之人是我,是我引敌军来袭,是我将十万兵士坑杀,是我弄死了道戈辛,然后将叛逃的帽子扣到他头上,掩盖了真相,害得南宓皇后悲恸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