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世曾以为,自己的余生都将活在灭顶的痛苦中。
直到遇见祁寒。
崖山的滔天风浪,密集的敌军火炮,沉没海底的船只,投海自尽的无数人影。
全部淡出脑海。
有关她的一切,鲜活地浮现在他眼前。
她的眼眸璨如莹玉,她的性情韧如寒梅。
安静内敛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古灵精怪的心。
在月老祠,他扮作红线使者问她夙愿祈求,她以柳永词答曰:愿人间天上,暮雨朝云常相见。
他怔然一愣。世人皆评柳词为低俗奢靡的淫词艳曲,她却不从众人之见,坦坦荡荡地表达自己对柳词的欣赏与赞叹。
她说,世人都那么想,便是对的吗?
她说,何必为了迎合世人而否定自己?
那是逐世从来都不敢有的观念。所谓“逐世”,不过意为追随世人之期冀。
他这一生不都在被众人推着走吗?
原本仅是宗室出身,却在六岁那年被臣子推上了皇位,在大海上整整漂泊了两年;亡国时,所有人都在大肆批判,说大宋的百年基业竟毁在了一个小孩手里;死里逃生后,他十年颠沛,旧臣与遗民们又站在忠义道德的顶峰,高谈阔论,紧逼着他反元复宋。
他们说,他是最后一个皇帝,所以该他担上亡国之君的骂名。
他们说,他是大宋的皇帝,所以他必须为故国社稷负责。
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
在公输甲家歇脚时,她抱膝坐在床榻上,轻声问他,一定很累吧,要坚守着初心匡扶正义,要顶着压力与重任前行。
他一路走来,的确经受了无数苦难,但又唯恐给身边的人们增添忧愁,于是从不过多渲染自我心绪。
他永远以最柔和最宽容的心去面对这个人世,他几乎是强撑着做到尽善尽美、不骄不躁,而所有人也都以为,他是个性情温良、面面俱到的神,他便该是个性情温良、面面俱到的神。
只有她问他,是不是很累。
只有她在意他累不累。
太庙祭奠,他的手下瞒着他行刺元朝皇帝。他们不懂他为何阻拦,甚至言语讥讽、挑衅他的尊严。
只有祁寒说,她不认为“好”与“坏”能被定义,她只知道,他阻拦了这场可怕的刺杀,阻止了事态恶化,她选择信任他。
汴梁府尹宅邸,他任由内心“放纵”的念头左右自己、毁坏献祭仪式,即使她出于理性,希望他不要因冲动耽误脚程,但当他将内心的痛苦如实相告后,她二话不说,选择同他一起做同样的事。
她理解他的道义,她支持他的道义。
逐世想,或许所谓“命中注定”便是如此,他注定要为这样美好的灵魂所折服,注定要深陷其中。
其实,他第一次见到她,不是在月老祠,也不是在给小喜鹊洗澡的时候。
两年前,他手下有个小兵乔装打扮混入了元军军营,目的为刺探情报。即将随军进入皇城,那少年却不小心被蜈蚣咬伤了,身体状况很不妙。
他得知消息后匆忙赶至附近,却正巧目睹,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出来为那孩子施针疗伤,甚至敢去砸贡酒。也是在那时,他知道了她,知道了她是祁念笑的义妹。
那天夕阳灿烂如锦缎,她的侧颜闯入他眼眸,那样认真,那样美好。他生而坎坷,自是无暇顾及情爱云云,只是在那一天,忽然就明白了何为一见钟情。
却也没敢奢望什么。
再见到她,便是在道观月老庙了。
月老像下,阴差阳错地,他隔着红色幕帘,在她腕间系上了一条姻缘红绳。
这是月下仙人赐给他的救赎,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