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王自从残了一条腿后,秉性便愈发阴恻。这些年因疾无法领兵出征,便被圣汗派遣到辽东地区巡视,近日才归京。
“每支宿卫军自有其意义,不可废除,”皇帝闭目扶额,有些许疲态流露出来。“然祁卿之右卫确有失责,暂且停职一段时日,值戍皇城的轮班,便交由怯薛暂定罢。”
怯薛长在一旁暗暗自喜。
李庭见皇帝给了祁念笑台阶,心说哪儿有不下的道理,立刻向皇帝行礼致谢,随即称不便扰怀王觐见圣汗,先行告退。
于是祁念笑再次向帝王行礼,然后随李庭一同退下。
与怀王擦肩而过时,他感受到一抹极致怨毒的眼神。
……
祁念笑与怀王的恩怨,伊匪朝夕。
这便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投靠怀王的原因。
祁念笑十三岁跟随漠北军征战,那时北境兵权还归属于怀王。
少年图南,一腔英雄气,满身孤勇胆,盼杀敌立功,欲横扫沙场,待击楫中流,却是被现实狠狠地迎头一击。
那时他凭借一身才能,方在军中暂露头角,便引来无数明枪暗箭。咬牙经受住同僚欺压,吃得各种苦,祁念笑总算当上了小小都尉,也算有资格够领兵打仗。
在一场攻城战中,漠北军兵分几路围攻敌军城池。祁念笑率兵,一场鏖战昏天黑地,是最先冲破城门的队伍。
正要擒获敌军将领时,他却忽然听到元军传来孤角鸣声。
鸣金,收兵。
为了冲破这城门,军队不眠不休浴血奋战。祁念笑眼看着身的边将士一个个倒下,便是杀红了眼,好不容易看到希望,好不容易几近胜利。
怀王却为了独揽军功,下令他收兵。
若不归营,便是死罪。
他心中不甘,愣头青一样径自面见怀王,扬声质问为何忽然鸣金收兵,以致错失良机。
怀王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只是强词夺理道,黄口小儿懂什么攻城,他这是所谓“缓兵之计”,意在保存自身实力。
多么可笑的理由啊。
他只是怕祁念笑抢先一步攻下城池,何曾考虑过苦苦鏖战的军卒们?
同年西北大旱,当地居民本就无甚余粮,怀王的军队却还逼迫家家户户缴纳军粮,直至和林仓堆满谷米,足够供给十万漠北军一年的征战。
各地百姓叫苦不迭,尸骸遍野,亦丝毫妨碍不了朱门酒肉。
因守着充盈的粮仓,怀王及其手下大有坐吃山空之势,肆意挥霍浪费,夜夜饮酒寻欢。
却是一颗稻谷,一粒米,都不肯留给黎民。
祁念笑再无法看下去了,横冲直撞闯进怀王帐内,愤慨道:“殿下,如今百姓饱受战乱之苦,饿殍遍野,求您下令开仓放粮以解困局——”
“饿死?”怀王懒洋洋地背倚狐裘,眯眸笑道:“百姓饿死的,都是体弱不足之人,身强体壮的自是不受影响。更何况,粮草仓储是军需,是要防备紧急情况,岂能轻易散发给无关紧要的蝼蚁?”
祁念笑闻言,已难掩错愕愤懑,双手紧攥成拳,有些发抖。
而怀王却笑意更深,不紧不慢继续讥讽道:“你怕不是想,借此笼络人心,并非真心献计?”
从怀王的眼中,少年祁念笑第一回读懂,何为人心险恶。
此后几天,怀王命令祁念笑驻守和林,美其名曰管理粮仓,实则不准他再行军打仗。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给我守好和林,若城内粮储缺斤少两,你这项上人头可就不保了。”怀王如是说,言下之意也是不准他私下开粮仓接济百姓。
可怀王毕竟不是率兵行军打仗的料,一见敌军假意败走,便自以为能“乘胜追击”,而后带军冒进,殊不知正落入圈套。
岭北地势险峻行军困难,怀王领兵一路前行,早已拉长了己军的补给线,等兵临敌方城门前,却见城池固若金汤,如何都攻不下来,反被埋伏在侧的另一众敌军合围。
元军又饿又累,渐渐落败,占据了下风。
怀王束手无策,麾下部众谏言搬救兵,而距他们最近的军备部署,正是祁念笑驻守的和林。
怀王此刻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了,连忙派人携带急信去找祁念笑调遣援军,可信令发出了一封又一封,信兵派出了一个又一个,偏偏不见援军踪影。
而怀王这边形势危矣,且不说大军节节败退,就连他自己,也被敌军首领一刀砍在大腿上,顷刻血流如注,骨茬都露出来了。
“祁念笑呢?急信都发出去几封了!他怎么还不带援军过来!”怀王气急败坏地捂着伤腿,在部众的掩护下连连撤退,好不容易才逃回本营。
御医前来诊治,虽缝合了伤口,却只能无奈叹气道,他这条腿筋脉已断,十有八九要落下终身残废,莫说正常行走,连站起来都费力。
怀王闻言,一想到自己今后便要成为跛腿的瘸子,便捶胸干嚎,心中又痛又恼,奈何失血过多,眼前发黑便堪堪晕了过去。
他明白,失去一条腿,便是失去了兵权,更是几乎失去了争储的资本。元族是马背上的民族,只有征战的勇士才堪称众望所归!自己的大哥晋王近年来战功屡屡,深得人心;三弟成王虽天资平平,奈何是母亲最宠爱的小儿子,世家权贵都有意靠拢。
而他自己呢?既不如大哥骁勇,又不如三弟受宠,现在还成了一个废人,他如何与他们争储君宝座?前半辈子的努力,后半辈子的福报,都给毁了!
这全都该归咎于祁念笑!他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都是因为他不发援军!他分明收到了自己派人传的求救信,他竟敢不发援军!一定是在报复,报复自己不让他出头,所以故意为之!
正当怀王揪住祁念笑不放时,后者拱手抱拳单膝跪地,作一副恭敬谦卑状,脊背却挺得笔直。
“臣奉殿下之命坚守和林,唯恐敌人突袭粮仓截断我军补给线路,酿成大祸,万不敢擅离职守。”祁念笑的话语挑不出一丝纰漏。
那一刻,怀王死死地瞪着他,恨不得将牙根咬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