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华乡地处宛县西南方,隔宛县城较远。
谢安同孔先生的驴车摇了大半日,在傍晚前总算赶到了最近的一处庄户,孔先生指使谢安敲响了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开门的是一名中年男子,见了一老一少,问了来历,孔先生说两人是爷孙俩,回乡途中经过此地,天色已黑,这才借住。
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会儿,让两人进了屋,谢安才发现这户人家有三人,一对夫妻,一个老妪,他们来之前三人正在用饭,黑矮的木板上摆着三个陶碗,里面黑乎乎的放着一坨不知是什么吃的。
那中年男人支使老妻去拿两个碗来,很快,两个带着缺口的碗便摆在了木板上,中年男人伸手将老妻和老妪碗里的东西拿起来各掰了一半放到两个空碗里,递给了谢安和孔先生。
“家中无余粮,两位将就用些吧!”
谢安看了看碗里的东西,借着微弱的烛火看到里面夹着米粒和菜叶,闻着味道很奇怪,他正准备说他们带了干粮,就见一旁孔先生按住他的手,笑道:“谢主家款待,老朽也是好久没吃过这粟米菜团了。”
说着孔先生拿起那团子喂到了嘴里,一边吃一边问那中年男子。
“主家家中无其他人了?”
那中年男人捏起团子放进嘴里,咬了一大口,“有两个儿子,大的那个到北边参军去了,小的那个在乡里寻了营生。”
一旁的老妪听到提起两个孩子,问道:“大强子回来了?”
“大强子没回来,小强子前几日才回来过!”男人无奈道。
“还没回来啊,快十年了吧……哎哟,我想我的大强子哟…”老妪自顾自道,谢安才发现那老妪眼睛似乎看不清,眼睛的地方是一片青黑。
一旁中年男人的妻子听到这句话,转身进了里屋去。
孔先生听了大概清楚了情况,夸赞道:“主家是有福之人,两个孩子都有营生,比一般人家好过不少啊”
男人听了笑起来,又问孔先生的家事,孔先生也一一道来。
一旁谢安一边听着,一边小心将那菜团子喂进嘴里,味道果然怪异,那菜叶自带着一股子微酸黏腻,他正打算悄悄吐出来,一旁一直盯着他的老妪,突然把自己手里的小块团子塞到他手里。
“小强子啊,你回来看祖母啦,你看着怎么好像又瘦了,来,多吃点……”
这个老妪碗里的方才就被中年男人分了一半出来,本就不多,谢安手里的是她全部的,她把他认成了她的小孙子,搞的谢安不知如何推脱。
“阿娘诶,那个不是小强子!”中年男人大声道,似乎怕老妪听不清。
老妪不管不顾,一个劲儿道“吃,吃”
中年男人朝着谢安道,“她给你,你就吃吧!”
说完,又叹了口气“人啊,活到这时候就是糊涂,活这么久干什么!”
谢安听了很不是滋味,正要回嘴,便听孔先生道:“家主母亲长寿,也是家主你的福气!”
男人摇摇头,福气什么,农家人户养自身已经难了,哪里还有精力供养早没了劳动能力的老母。
“哎,老先生说笑。我这老母已经快七十了,年底还活着就得送上山去了。”
孔先生笑笑不说话,又和那男人聊了许久,算是把这乡里农庄,粮食的事儿了解了个透。
天色已晚,两人便被请到一旁的窝棚将就一晚,倒不是敷衍,实在是房屋太小,根本没多余的房屋。
这个窝棚不算小,看着东西齐全,顶上几层茅草,还摆了一张木板做的桌子,两张茅草床,一看就是主家儿子回来歇息的地方。
孔先生毕竟上了年纪,爬上了床便躺下闭目养神,谢安躺在那床上翻动间茅草咔擦作响,在想到今日听闻,根本睡不着。
“公子早些歇下,明日我们还要上路呢!”
“孔先生,我睡不着。”
谢安爬起来,坐在床上,看着对面的孔先生。
“父亲和大伯自幼教导我们兄弟孝敬长辈,这家人却连家中老者的吃食都不舍得给,这算什么事儿!”
孔先生叹了口气,“若有钱粮养老送终,何人愿意背着良心大不孝呢!多一口人多一张嘴,穷乡僻壤之地,老人活的太久后辈便没有活路……”
谢安听了,想到那老妪递过来的粟米菜团,一时心里有些发酸,转而想到张家,怒道:“先生,那张家如此肆意妄为,克扣农户的粮食,导致这些农户食不果腹难道也是正常的吗?”
今日他从那中年男人口中得知,他们一亩耕地收成后只能分得一成粮食,三成交给官府,剩下的六成尽皆流到了世家的粮仓,所以年年还没到新粮出来的时候,家中已无余粮,只得靠野菜混着渡过几个月。
一想到那瞎眼的老妪,或许很快就会因为家中无粮食而被子孙弃养,而这样的情况在这些乡里间屡见不鲜,沦为常态,他相信这不是祖父愿意看到的。
“这样的行为自然不对,可公子打算怎么做?”孔先生翻过身来,一双老眼中眸光熠熠。
“我身为谢家人,绝不允许张家这样的蠹虫祸害乡民!”
谢安越说越气,继续道:“明日我就要去张府,找张府的人问个明白,凭什么只给乡民留一成粮食!”
“孔先生,你说这事儿我要不要告诉祖父和大伯他们?”
孔先生并未接话。
“是了,得给京都去一封信,到时大伯追究下来,看张家怎么交代!”谢安笃定道。
他似乎看到了乡民得到米粮后感激的脸色,听到了他们高兴的呼喊,越想越激动,丝毫没有睡意。
可突然想起并未得到孔先生的回应,他轻声唤道:“孔先生?”
“孔先生?”
可对面只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孔先生竟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