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
挥舞着钉耙,耕作土地,里多的脸上洋溢出幸福的微笑。
虽然他是脱产的军人,但法律没有规定军队不得经商种地,他在白日训练之余,用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在军营外的开垦了一片小农田。
规模不大,菜种不多,但胜在安稳。
可以的话,里多希望这样和平的日子永远持续下去,有口饭勉强糊口,冬天不至于没柴烧,每日与战友撩骚打趣,偶尔相伴出游,偷窥女澡堂里面光溜溜的村姑,锐评鉴赏谁家的女儿胸大屁股圆。
温饱、工作与性,这就是他能想象到最幸福充实的生活了。
但就算这点卑微到骨子里的愿望,在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大势面前,犹然如幻梦一般。
这天夜里,来自维也纳的征兵官敲响了催命般的丧钟——维也纳方面集结地方军队的军令送达至这座位于施蒂利亚的小军营。
里多的上级长官,巴尼·冯·格纳森,男爵的次子,连夜喊醒了营地里的一百多名士兵。
“艾斯克!”
“到!”
艾斯克是里多最亲密的朋友,两人都出身于施蒂利亚的第二大城市“魏茨”,勉强算是老乡。
“托克!”
“到!”
里多不喜欢托克,后者仗着自己有个骑士的爹,整天作威作福。他明明在家里排行老三,在五个兄弟中卡在中间,又没有爵位继承权,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嘚瑟。
“科尼!”
“到!”
科尼是营地最小的男孩,年仅十五岁就投身军旅,听说他的混蛋老妈在他父亲去世后改嫁到了格拉茨,抛弃了可怜的小科尼,真是可恶。
“里多!”
“到!”
啊啊,不想打仗……我就想安安静静地拜神、种地、结婚、生子、老去,为什么这世道总要把我们推上战场呢?
但里多并不后悔成为职业军人,他明白,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是没法在这个黑暗混乱的世界活下去的,相较于被稀里糊涂的杀死,他宁可把生杀的机会握在自己手中。
百夫长巴尼在喊到第六十五个名字时无人应答,其他士兵很快从厕所里揪出了还没提上裤子的某人。
在喊到第一百二十一个名字时再次无人应答,士兵们又循着嗯嗯啊啊的呻吟声,从军营外的一片灌木丛里找到了与村口寡妇偷情的那人。
一百二十七名士兵,一个没穿裤子,一个什么也没穿,就这样在秋风瑟瑟的晚风里集结完毕,踏上了北上维也纳的征途。
他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但那些如今都不重要,他们是奥地利的军人,即将踏上生死不知的残酷战场。
对一个平凡的士兵而言,要理解统治者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而对罗贝尔而言,要理解弗雷德里克的念头,同样是痴人说梦。
为了此次“军部独走”的战争,他已经制订了一份详尽的计划,关于如何隐瞒布拉格的皇帝获取奥地利的情报,如何诱导封邑贵族的征召部队。
以及最重要,如何把入侵蒂罗尔的责任甩给毫不知情的皇帝,把自己与教会从这场被设计好的“家族内部斗争”中摘除干净。
罗贝尔自认为在军事部署上的能力,哪怕脱离掌心油画的加持同样不逊于一般将领,具体入侵计划将由他与盖里乌斯共同制定。
政治与外交并非他的专长,好在他大可再次把重任甩给值得信赖的下属——枢机秘书约拿与外交官哈勒法迪将代他执行瞒天过海的方略。
但针对“如何华丽甩锅”的问题上,罗贝尔和约拿产生了严重分歧。
“不行,克里斯托弗和我有多年的交情,我生平从不欺骗朋友,这次也一样。”
圣史蒂芬大教堂后院的私人书房里,罗贝尔义正严辞地拒绝了“假借皇帝名义诱导克里斯托弗出兵格施尼茨”的方案。
自从在罗贝尔手下任职以来,素以冷静著称的约拿第一次被气到语无伦次:
“你、你你你,大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私军独走!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惦记着私人感情?政治是没有温度的!”
“你欺骗谁都可以,唯独克里斯托弗,他是我一辈子的朋友,我不会对朋友说谎。”
“可欺骗战术的关键就在克里斯托弗伯爵!他是陛下安插在蒂罗尔最大的棋子!怎么可以撇开他不瞒?!”
无论约拿怎么力劝,罗贝尔就是死咬不放。
无奈,约拿只得退而求其次。
“既然这样,那就让盖里乌斯将军领兵,大人您退居二线,诱导施蒂利亚贵族的征召军劫掠蒂罗尔的百姓。保全您的名声,挑动矛盾,我等则浑水摸鱼……”
“生命是无价的。”
“大人,我必须提醒您,您不久前不分青红皂白地处决了一个禁卫兵。”
“他把我挡在皇宫外,涉嫌谋害夫人,死又何妨?”罗贝尔传给他一个诧异的眼神,“不是你一直教我要杀伐果断一些,怎么现在又责备起我来了?”
“唔……”
约拿语塞。
他确实不喜欢优柔寡断的人,也期望罗贝尔成为他梦想中的“好上司”——杀伐果断,睿智坚决,心机深沉——就像他一眼。
但真落到实处,约拿反而宁可他犹豫一点。
“……这些事情全部交给你,我不会再过问。不许以我的名义做任何事,除此之外概不深究。”
沉默良久,罗贝尔把约拿的两份报告书都塞了回去,最后警告了一嘴:“但如果告状的人闹到了我这里,我们都是要负责任的。基督代世人担负罪孽,代价是人类必须世世代代偿还基督的‘恩情债’。做,就要担责,要么不做,要么——”
“做绝。”
约拿掷地有声地扔下一句,怀抱方案书扬长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罗贝尔在身前划了道十字架,唉声叹气转身地返回大教堂。
博罗诺夫已被他软禁在家中,恩里克也“自愿”交出了摄政的权力。除了国政和市政要亲自安排,军事部署也必须一句句吩咐下去。
大小事宜都必须事必躬亲——真是落后的体制。
但这是他第一次以主人翁的身份统摄帝国,哪怕这个主人翁是暂时的,他也希望做到最好。
蒂罗尔,因斯布鲁克城堡,一座高墙大院后的秘密花园。
这里是新任因斯布鲁克伯爵,克里斯托弗·冯·哈布斯堡的行在。
在被皇帝剥夺了因斯布鲁克的头衔后,老利奥波德迁居格施尼茨城堡,原本属于他的居所自然让给了新官上任的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很喜欢这座僻静幽深的花园,这里冬暖夏凉,远离世事纷扰,他能在这里与妻女纵享天伦之乐。
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一辈子就这样难得糊涂过去,但皇帝亲弟的身份让他始终难以摆脱朝堂纷争,他肩负着为皇室谋夺蒂罗尔公国的重大责任。
况且,他还放心不下他在维也纳的老朋友。
这一天,克里斯托弗正在修剪月季花的枝丫。月季的旺季从八月开始,他每日都会耗费大量时间陪伴自己的花儿们,甚至常为此忘了吃饭。
“克里斯~”
妻子的呼喊从背后传来。
手握剪刀的克里斯托弗回头露出灿烂的笑容:“老婆,怎么了?”
“你看。”妻子把一封信递给了他,“是你朋友的信?”
“朋友?”
克里斯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用剪刀剪开信封。
优美的德文如春风拂面,右下角,罗贝尔的个人印章明示出寄信人的身份。
“尊敬的克里斯托弗阁下,见字如晤。
多日分别,格外想念。维也纳花团锦簇,不知因斯布鲁克的花儿是否开了。
自从你离开维也纳,不才鄙人苦于应付纷乱朝堂,着实苦恼,贵兄的暧昧态度也令不才进退失据,念此,更倍加怀念你仍在的日子。
阁下托付与我的狩猎场,如今水草丰茂,成了可爱动物和辛勤猎户的伊甸园。我知道心善如你,绝不会介意疲于生计的普通人狩取一二麋鹿。”
他笑眯眯地对老婆指着信上的这段话:“你看看这小子,还搁这道德绑架我呢。”
妻子捂嘴轻笑。
“呱嗒。”
在他津津有味地读着罗贝尔的亲笔信时,信函内突然滑出另一张信件。
他疑惑地把第二封信展开,喃喃自语道:“奇怪,怎么还有一封?”
第二封信,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记号,所用的口吻也颇有公事公办的疏远感。
他简简单单地看过两眼,轻松舒展的眉头骤然绷紧:“怎么会?!大哥他明明告诉我……咦?嗯,原来如此。”
见丈夫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妻子好奇地问:“怎么了?是这封信有什么问题吗?”
“不,信没问题,但寄信人有问题。”克里斯托弗嘴角上扬,“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夫人,让下人把我的盔甲拿出来。”
妻子担忧地望着他:“这才几日安歇,便又要打仗了吗?”
“也许打不起来,但做好最坏打算总是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