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贝尔舒舒服服地啜饮了一口马尔茨牛奶,坐在马鞍上惬意地望着两军在三轮弓弩对射后向彼此加速,冲锋,随后激烈地碰撞在一起。
自从罗贝尔被弗雷德里克俘虏并投降后,他第一次体验到了曾经博罗诺夫的感觉——不需要担任全军总将,不需要为诸多琐事负责,只需率领骑兵高卧于大军之后,偶尔抓住时机冲一波就跑,堪称全战场最轻松之人。
完美,太完美了。
最好以后永远让他当骑军司令,不对,最好以后永远都不要打仗了。
战争没有不死人的,而且导致死亡最多的往往不是战场上的军人,而是战争结束后的屠杀泄愤。
一群满心仇恨的军人冲进平民的镇子,宛如狼入羊群,如同当日的卡利之劫一般,刀锋落下,鲜血四溅,灵魂升天。
十五世纪,新大陆仍在迷雾之中,非洲依然是部落土著互相残杀的蛮荒之地,欧亚之间的联系被伊斯兰国家拦腰截断,全世界被地理隔绝成几个独立的分部。
没有一个全球统一性的组织捍卫和平,在后世看来理所应当的国家主权和法理领土在这个时代就是纯纯的放屁,所谓的大争之世,这片天地仍是谁的拳头更硬谁就能当老大的丛林法则。
平心而论,这是对野心家、独裁者和战争狂最友好的时代——也是对普通人而言最糟糕的时代。
瘟疫、战争、饥荒、屠杀,所有你能想象到的最烂的死法在这个年代都属于司空见惯。
就在罗贝尔感慨的功夫,战场之上便不知有多少生命在飞速流逝,他们是谁的儿子,是谁的父亲,又是谁的丈夫——那些都无所谓。
刺穿喉咙,斩断四肢,开胸剖腹,然后变成一摊烂肉,像条野狗一样死去,当个孤魂野鬼,这就是士兵的最终结局。
真是没完没了了。
罗贝尔无奈地叹息。
骤然,他似乎感到某个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鹰般锐利的眼瞳沿着视线回溯望去。一公里外,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贵族笑吟吟地望着他,哪怕他有所察觉也不曾收回视线。
那是……威利泊尔伯爵?他怎么发现自己的?
而且那个眼神总感觉让人背后发毛,罗贝尔自认为没得罪过他吧?
“在直面命运和改变命运间选择了逃避吗?”威利泊尔随手斩杀一名奥军,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笑道:“可惜呀,退一步之人,往往什么也得不到。”
残酷的白刃战从大清早一直持续到日上三竿。
奥军一方兼具数量与质量的优势,历经半日血战,虽然伤亡远小于对面,但也人人面带疲色。
反观匈牙利和埃森的联军,纵然被打出了接近一比二的战损比,依然士气高昂,仍然坚持冲击着奥军已然脆弱不堪的防线。
随着一声匈牙利语的怒吼,由博罗诺夫统帅的左翼阵线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数不清的匈牙利士兵如蝗虫一般钻入漏洞,向左右分散。
“什么情况?”稳坐后军的罗贝尔大为吃惊,“博罗诺夫那家伙在干什么?这都能让匈牙利人冲进来,怪不得喜欢杀良冒功,真是纯纯的废柴。”
殊不知,与此同时,博罗诺夫伯爵也在心里破口大骂。他奋力挥戟,将一名奔腾而来的匈牙利骑兵斩于马下。
该死的匈牙利骑兵,杀都杀不完啊。他妈的我们的骑兵在哪里?
你们的骑兵在公爵大人手底下呢。
罗贝尔仿佛心有灵犀般回应了他。
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博罗诺夫负责的防线被冲烂,不得不无奈地宣布骑兵出动,机动部队向左翼靠拢,猎杀冲破防线的敌军。
按照战前任务分配,弗雷德里克负责指挥大部分的机动骑兵,只留给罗贝尔五百人的轻骑力量。
奥军军改后取消了征召兵制度,下级贵族没有了指挥征召兵的责任,可以统一编组成一个规模庞大的冲击骑士团。
这支骑士力量当然要由贵族之首的弗雷德里克亲自指挥,但已经日上三竿,仍然不见他有投入这支强横生力军的兆头。
而弗雷德里克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罗贝尔作为他麾下新晋的得力干将,已经通过数次军事与外交的重大成果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他大可以充分发挥剥削主义精神,只要用得好就往死里用——但他不能这么做。
作为领内贵族的领袖,弗雷德里克要考虑的不仅是能力和效率,还有麾下各势力间的平衡。
最典型的例子比如博罗诺夫·冯·米万斯基·米斯特尔巴赫伯爵和罗贝尔·诺贝尔主教,俨然已经有了和罗贝尔势如水火的势头。
一方是嫉妒后来者居上,一方是厌恨卡利的血债,万一哪天弗雷德里克不在场,二人间发生火并都不会令他意外。
所以即使他再重视罗贝尔,也必须给麾下其他贵族一点建功立业的机会,否则他这个奥地利公爵的位子永远坐不安稳。
再说了……总是同一个人打胜仗,显得他这个公爵怪没用的,在罗贝尔面前说话都硬气不起来。
这二百五十人的贵族骑士团会成为马尔茨战场一锤定音的制胜法宝,也是他重新在手下面前立威的关键。
再拖一会儿,再拖一会儿。
弗雷德里克口干舌燥地下达着一个个新的指令,拼命调整和填补防线上的漏洞,尽可能用雇佣兵预备队替换下疲惫不堪的前军。
见了鬼了,埃森军的士卒怎么还不见倦色?大家都是奥地利人,凭什么你们这么勇?
当罗贝尔率领轻骑兵掠袭过匈牙利军的一瞬间,他立即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虽然这么说有些自大,但他自认为也是指挥过几场大战役,不说是资深指挥官,也可以说经验丰富。正常来说,步兵,尤其是只穿得起两三块板甲片的征召步兵,绝对没办法在骑兵冲击下坚持哪怕一回合。换成某些训练度极差的征召兵,估计单是看到骑兵加速就能溃退,更别提就地组织反抗了。
“呀!”
头盔上绑着三根红色羽毛的匈牙利骑兵挥舞弯刀,咆哮着奔向罗贝尔,随即被一枪刺于马下。
骑兵与骑兵之间的对抗讲究一寸长一寸强,弯刀对长枪终究太吃亏了。
连续刺死四个敌人后,罗贝尔感觉握枪的手都麻了。为今之计唯有尽快斩首敌人大将,这个刀剑无情的战场,他一分钟都不想多呆了。
他抬起掌心,死死盯着缓慢浮现的油画:“西……北……不对,咦?怎么回事?”
仿佛遭到某种存在的干扰一般,一旦他渴望知晓威利泊尔的方位,油画就好像被其他颜色玷污的白颜料一样模糊不清。
遽然间,熟悉的注视感再次出现,罗贝尔想都不想,向着视线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敌我错落的战场上,一道黑袍裹头的身影骑着披甲战马四处穿梭,凡阻挡他的无不化作枪下厉鬼。
“嗯?”
博罗诺夫无意中发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看着那个人义无反顾地冲破匈牙利军队,那一夜在峡谷被伏击的记忆恍若重现眼前。
“罗贝尔?”
“啊!老大又抛下咱们冲出去了!”
雅各布一巴掌拍在朱利奥的头上,手铠和头盔来了个紧密碰撞:“白痴,现在在打仗,不要分心!大人做事必有把握,你什么时候见大人冒险了?”
罗贝尔杀穿匈牙利人混乱的防线,直奔马尔茨西北方的一片丛林。虽然难以相信,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威利泊尔就在此处。
“嗖!”
“不好!”
当战马踏入郁郁葱葱的山林的一霎,马匹脚下突然出现一圈套索,收紧牵拉行云流水,将战马生生拽倒。
罗贝尔面色大变,急忙向侧方跃出,翻滚着躲向一旁。
下一秒,上百枚的弩箭自山林呼啸飞出,战马连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射成了筛子,转瞬即逝。
“哦?躲过了么?”
藏在树木后的某个男人转身而出,嘴角拉扯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威利泊尔……”罗贝尔眯起眼睛,攥紧长枪。
那人高高抬起双手,尽情展现自己的身姿:“正是鄙人。”
他身旁的弩兵双眼无神、浑浑噩噩地填装弩箭,抬起弓弩,扣下扳机——然后再次射在了已经死去的战马身上。
罗贝尔骤然睁大眼睛:
“不,不对,你不是威利泊尔,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