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军踏入施蒂利亚的大地。
扬·卡仰头望天,春日的风掠过新芽初冒的大草原,顿时一股“天地开阔,大有可为”的涌上了他的心头。
多少个黑夜,他们胡斯信徒辗转难眠,生怕审判庭的骑士敲响自家大门。多少次屠杀,他们胡斯信徒死里逃生,终究不免落得个背井离乡,为人嘲笑的结局。
伟大的扬·胡斯,波西米亚人的先知,基督信徒的骄傲,划破黑暗时代的第一束光明。
扼杀希望之光的卑劣教廷只配随他们堕落的欲望坠入地狱,而扬·胡斯,此时此刻一定在天国的云边注视着自己,注视着他为胡斯信徒夺来微弱的一线生机。
在奥地利的这一年半载,不少胡斯信徒已经沉溺在安稳的生活中不可自拔。但没人比扬·卡更清楚,胡斯派一时的苟活不过是仗着奥地利国内的分裂,一旦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胜利者无疑会首先拿他们这群异端祭旗。
为了不成为胜利者的垫脚石,胡斯派没有退路,要么坐看自己的灭亡,要么亲身投入这混沌的局势,杀出一条血路。
就是为此,她才大力蛊惑伊丽莎白夫人发动仓促的政变,伊丽莎白那样从小生活在奢靡宫廷的天真女人不了解,这会将多少持中立态度的贵族推向对方,但这正是扬·卡所渴望的。
他要让胡斯派成为伊丽莎白上位的唯一助力,完成在奥地利的腾笼换鸟,将这个国家扭转为光明的圣经共和国——正如他们三十年前在波西米亚做的那样。
而一切正如他所料,除了小猫小狗三两只的不如意伯爵,没人敢公然支持伊丽莎白大逆不道的叛乱,她能依赖的除了胡斯派,再无其他。
“呵呵,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扬·卡骑着一头伊丽莎白御赐的军马,望着身后成群结队的大军感慨万千。
他丝毫不担心失去大贵族支持的己方会不会落败:胡斯起义军无数次以少敌多,击溃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大军,直到皇帝凭绝对的人数优势淹没布拉格,他们才遗憾落败。
可以说,胡斯派也许在理论层面有所欠缺,但在武德方面不忌惮任何敌人。
为了本次作战圆满成功,他特地吩咐工匠锻造了大批的野战利器:大名鼎鼎的胡斯车。
这种以金属和木头打造的多人战车,以四轮为基础,上方安装一台可旋转站台(也可以是钉死的方舱),四面安装防护裹铁木板,可承载二十人规模的重甲士兵,不仅是游行宣传时不可多得的载具,在战场上也有极为出色的表现。
士兵站在可旋转站台上,使用长枪、巨斧、重剑、甚至火绳枪和火炮歼灭来犯之敌,普通步兵根本打不到胡斯车上的军士,骑士在密集的战车枪林下也大概率含恨而终。
三十年前,胡斯派仅仅使用二十多辆胡斯车就堵死抵挡住了涌入城门的神罗大军,逼的皇帝被迫采取最笨拙的围困攻城。
现如今,他们拥有了上百辆胡斯战车,总兵力高达八千,敌寇以区区之数,又何以自安?
扬·卡沿用了前辈们的军制,将每十辆胡斯车编为十车队,所有战车统一由“胡斯车盖特曼”指挥,而步兵则每五百人划为一队,全部由“步兵盖特曼”指挥。
除了胡斯车,此次他们还携带了二十门射石炮,臼炮因为不适宜野战,全部留在维也纳当作守城器——但愿不会有用到它们的那一天。
这位戏台上的老将军率领八千军马慢悠悠地闯入敌境。
令他惊讶的是,施蒂利亚边境的烽火台竟然完全没有反应。
没想到弗雷德里克治军松垮至此,怪不得市井传言他被一位安科纳的十四岁,之前他还对相关谣言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教皇推出英雄来提振士气的手段,现在他有点相信了。
既然奥地利公爵本人都不要命了,那他也乐得轻松,就这样长驱直入擒拿格拉茨的弗雷德里克,打出胡斯派的赫赫威名吧!
江天河军南方两公里,平卡费尔德山的第三个山包顶。
朱利奥放下望远镜,对敌人的无动于衷无语凝噎。
这群叛军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已经撤下了全部的八座烽火台,简直是明摆着告诉对面“别过来,这里有埋伏”了,怎么对方不仅不逃跑反而加快行军了?
胡斯派教徒的脑子是不是都沾点大病?
可既然对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们这边也必须做出回应了。
她让自己的十名随从点燃两盆烽火,通知在更南边驻扎的罗贝尔,“方案一失败,启动方案二。”
江天河以南再一公里,罗贝尔头疼万分地望着升腾而起的两道烟雾。
按照他们实施计划前的约定,这个信号代表他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方案失败了,敌人非但不撤退,还胆敢向南进击。
“烦啊。”
他原本计划用虚设伏兵的方式吓住胡斯大军,在边境平卡菲尔德与之对峙,拖到弗雷德里克亲率尚未整备完成的第二批军势汇合,完成指挥权的丝滑交接,既满足了公爵希望他从戎的期待,又省得自己妄动生杀,一举两得。
“哎,没办法,只能假戏真做了。”他拍马退回枪阵后,扯着嗓子喊道:“通知雅各布,执行方案二!”
“是,通知雅各布将军!执行方案二!”
传号兵大声重复了一遍罗贝尔的命令,随即吹响了号角。
“呜,呜呜,呜——”
悠扬的号角声在山脉间回荡,不唯独奥军,哪怕几公里外的扬·卡也听到了这明显的敌袭讯号。
“吁!”他扯住战马,背对着大军抬手喝道:“全军止步!”
位于军阵第一排的百辆胡斯车当即停住战车。
“步兵盖特曼领军缓缓前进,车兵全员都有,卸炮!”
每辆胡斯车都承载了二十名车兵,胡斯车盖特曼急令所有人开门下车,将二十门射石炮艰难地搬下战车,又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组装完成。
十五世纪的火炮仍然处于萌芽时期,兼具“射不准、抬不动、装填难、易炸膛”等四大优势,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钱多到没处使的威尼斯人和勃艮第贵族的玩具。
尤其是这类简易射石炮,本质上就是一根架在战车上的粗大铜管,如甘蔗般上下一般粗,内部没有膛线,石弹出膛十米就会开始布朗运动,一百米外全靠滚地杀人。
扬·卡会选择携带这堆大号玩具,纯属是为了威吓意义:虽然石弹基本无法命中敌人,但敌人听到己方源源不断的炮击声,足以令没见过世面的征召兵踟蹰不前乃至失去控制。
而为了锻炼己方士兵对炮击声的耐受度,他之前特意当着全军的面放了二十多次空炮。
有如此完全的准备,何愁贼寇不灭!
不过射石炮吓人归吓人,沉也是真的沉。
等到他们一方慢吞吞地组装好一半射石炮,奥军的先头部队相距胡斯步兵仅有百步之遥。
待敌人靠近之后,位于前排的步兵盖特曼险些惊掉了下巴:目测只有一千人左右的行伍,几乎人人带伤,许多士兵盔甲不翼而飞,披头散发地趔趄前行。为首的奥地利将军戴着一个破洞的锅盔,有气无力地爬在马上。
这哪里是埋伏他们的伏兵,分明是刚刚吃了败仗的溃兵啊。
还没等炮兵点火开炮,步兵盖特曼便果断嗷嗷叫地扑杀而上,完美地遮挡了射石炮的射界。由于担心击中友军,炮兵不停地调整方位,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开火时机。
胡斯士兵凶猛地发起冲锋,直到此刻,奥地利将军似乎才如梦方醒,慌忙地呼唤士卒逃命。
他们慌不择路逃亡来时的群山山峦,胡斯军在其后衔尾追杀,很快便咬住了这支有气无力的敌人的尾巴。
奥军“被迫”回身迎战,且战且退,在将军的指挥下化整为零,灵活地钻入山林。
守护在奥地利将军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渐渐只剩下不到一半,抛下数十具尸体狼狈地逃入山谷。
但奥军将领跑得像老鼠一样快,胡斯步兵仅凭两条小短腿根本追不上他们。
藏身远处观察战局的扬·卡下定决心:“胡斯车盖特曼,分出五个十车队,协助我军步卒追击敌人,务必生擒敌人将军。”
五十辆胡斯车垒在二百匹驮马的牵引下开始前进,很快和前方的步兵一同消失在扬·卡的视线中。
突然,他的右眼皮剧烈地跳了起来。
“怎么回事,是这两天熬夜熬太多了么?”
罗贝尔望着被引入山谷的五十辆胡斯战车,万分遗憾:“怎么才一半啊,岂不是还得再想办法解决另一半。”
“知足吧,年轻人。”
利奥波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从维也纳南下有两条大路,你竟然一次就赌对了,该死的好运气怎么总站在弗雷德里克那边。”
维也纳与格拉茨之间隔着错综复杂的阿尔卑斯山脉,能供大军通行的大路不过“莱奥伯斯多夫-米尔茨一线”和“莱奥伯斯多夫-平卡菲尔德一线”两条而已。
有心人可能会注意到,阿尔卑斯山脉作为欧洲最高的山脉,同时也是覆盖范围最辽阔的山脉之一,对中南欧的气候、地形和政治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数月前,奥军南征意大利时就屡次为阿尔卑斯山阻碍,如今维也纳南征施蒂利亚,也被阿尔卑斯挡死了绝大多数进军路线。
说罢,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感慨地道:“伊丽莎白那小妮子实在不走运呐,碰上你们这些人当她的对手。想当年,老夫十几岁的时候也曾陪父亲来过平卡尔费尔德……”
他的话匣子一开便停不下来,不住地感慨当年家族的艰难,教诲罗贝尔忆苦思甜的道理,直说得后者头痛万分。
想不到都从神学院毕业五年了,还能重温这种被老师唠叨的感觉。
弗雷德里克非要让他带上这个半身入土的老头子,还百般叮嘱罗贝尔,尽可能地给利奥波德“叛逃”的机会,即使没有也要想方设法地罗织罪名,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剥夺后者蒂罗尔的封地。
说实话,罗贝尔一点也不想污蔑这位看起来温和如春风拂面,一举一动都恪守贵族礼仪的优雅老人,遑论他之前还主动向自己示好,甚至赠送了一栋维也纳的大豪斯。
罢了,弗雷德里克的话就当个屁放了吧。
追击奥地利将军卫队追击得越深入,胡斯车盖特曼越感觉哪里不对劲。
怎么好像一路上看见的尸体都是友军的,一具敌军的尸体也没有?他们真的是不敌才溃逃的吗?莫非是诱饵?
他越想越觉得危险,赶忙喝令道:“止步!”
“嗯?”
理所当然,他们所追击的这支奥军正是重组后全部由雇佣兵组建的新军,表面上的统帅是雅各布,实际上的佣兵团长则藏身于大头兵的行伍之间,迅速而精确地下达一个个命令。
在前头忘情地表演的雅各布忽然感觉身后追兵越来越少,扭头一看,五十辆胡斯车全部停在原地,只剩些步卒仍在追击。
怎么,他演得这么假吗?他为了这一天可是特地请朱利奥传授了好几天的“文盲都能学会的诈败速成法”。
看来演戏没用,必须上点真情实感了!
他突然把一根断箭扎进胸口的锁链甲,捂着心口长啸一声“我中箭了”,随即翻身落马。
紧跟着他的朱利奥吓了一大跳,直到看见他打出的手势才明白过来,连忙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将军,你不能死啊!将军!”
附近的佣兵们强忍着笑出来的冲动,因为团长战前警告他们,如果戏没演好,回去之后就没有佣金分红。
只要战败就能拿钱,果然给贵族打工爽爆了。
瞧,那群白痴的异端果然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