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艘小船进出着基奥贾要塞的水门。
名为水门,但此处防备之松懈,连悬吊铁网门都被商人行会以“妨碍商船进出”为名拆毁。
将要塞命门般的水道完全暴露给进攻方,这就是威尼斯海军称霸地中海百年的自信——量敌人也没胆子在水上开战。
如果真的有人冒险冲入水门,水道两侧墙壁上的弓弩射击孔会让敌人品尝万箭穿心之痛,头顶的网孔天花板准备了上百公斤的热油,足以让敌军有命进、没命出。
当然,这些武器设施平日里都是封锁状态,以防给进出的商船造成诸多不便。
威尼斯尊贵共和国是水手、工匠和商人组成的国家,其中又以商人最为尊贵,一切以商业利益优先。
雷奥纳多将军每日都会率领巡逻队亲自检查各个关隘的安全。
威尼斯大部分海军舰船正忙于运送之前大战的伤员,只能匀出些许小舰来承担基奥贾要塞的补给工作。
没有威尼斯海军的保护,可以说,要塞水道的防御已经跌至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
他不是没有尝试说服“大议会”(共和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机构)拨调更多军费,或者要求元老院(威尼斯也有元老院,事罗马)通过动员私人商船襄助的战时法律。
但前往威尼斯市的信使需要时间来回,元老院投票表决也需要争执的时间。
在得到弗朗西斯科总督的首肯之前,雷奥纳多不得不紧急征用附近的民间船只,惹得市民阶层和大小商人怨声载道。
可以预见的,雷奥纳多在战后必将面临雪花一般的弹劾,保不齐连当前的官位也要拱手让人。
他对此只能报之以苦笑,用埋头工作的方式麻痹自己。
只要能保住少总督,要多少他给多少。
一艘没有升帆的小帆船慢悠悠地驶入水门,与之并行的几船渔夫都好奇地望着这艘怪异的船。
现在正是顺风的好时候,为何这船人偏偏不升帆加速?莫名其妙。
原因是他们不会开帆船。
驾驶着这艘船的自然就是“安科纳三杰”——江天河、雅各布、朱利奥。
江天河动用自己的私人小金库,在海边的小渔村高价买来了这艘帆船,高昂的价格让她的钱包立刻瘪了下来,简直欲哭无泪。
不过贵自然有贵的好处。
帆船是传统的地中海风格制造,是精湛的威尼斯造船工艺的集中体现,船身拥有着优美的弧形,安装有高大的前后双桅杆和方形风帆,最高承载十人出海。
唯一的遗憾是,帆船的舵把还是古老的手舵,必须由三人中力气最大的朱利奥咬牙拼命才能掰动。
而且,江天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最致命的问题:他们这个农民+街溜子+初中生的组合,没有人会开船。
其结局便是,朱利奥负责转动船舵,江天河和雅各布负责奋力划桨,溅起的浪花浇湿了三人衣物,就这么狼狈地开进水门。
负责驻守水门的卫兵见居然有蠢货竟然顺风划桨,笑得前仰后合。
江天河误以为是己方的伪装暴露,陡然一惊。
结果卫兵队长摆了摆手,另一边的同伴立刻拉起阻隔板,就这么随意地把他们放了进去——很难想象这是战备状态的军事要塞。
雷奥纳多如果知道了百般叮嘱就是这么个成效,今天晚上十有八九又要睡不着了。
基奥贾西部森林,奥军新营地。
经过士兵和将官们齐心协力地努力,成功搭建起一片连绵不绝的营地。
弗雷德里克别出心裁地将军队分成三部驻扎,一部由自己亲率,一部交由博罗诺夫伯爵率领,还有一部由公爵的另一位心腹——奥托·冯·韦尔贝格将军,一位来自公爵家乡蒂罗尔的封邑贵族。
安排妥当后,四十名奥军探子褪去戎装,改穿便服,向各个方向分散侦查。
至于罗贝尔,公爵对他下达了新的命令:督造攻城器,在两天之内造出三十架云梯和两台配重抛石机,如果可能的话,再造两台攻城塔。
罗贝尔差点直接骂了出来。
“你怎么不直接让我两天内打下要塞呢?”
话虽这么说,任务指标依然不得不完成,至少三十架云梯不能耽搁。
配重抛石机是阿拉伯人十二世纪左右发明的新式攻城武器,经过上百年传播到了西欧地区。
直到中世纪结束,中东的阿拉伯人在锻钢、机械、水利等多方面的重要技术都超越着欧洲,这一点在东亚与南亚都有相似。
十字军战争中,天主军屡屡被装备更先进、更锋利武器的阿拉伯联军击溃。
十五世纪,从近东的奥斯曼苏丹国至远东的帖木儿汗国,异教的文明跨越三大洲、两大洋。与之相比,基督世界被堵在欧洲的角落瑟瑟发抖,时刻恐惧着异教徒自北非和安纳托利亚的全面入侵。
两百年后,西班牙和荷兰的日不落帝国旗轮番升起,而另一方只能在陆地上夺取北印度和巴尔干半岛,效率低了何止一星半点。
不过,在攻守之势异也之前,阿拉伯人发明的这种配重抛石机确实是攻城利器。
在不久的将来,奥斯曼人俘虏的东罗马工匠还会发明“一炮糜烂数十里”新式武器,将攻城战的性质从简单的“攻上城头”彻底改变为“抢占炮台”。
罗贝尔对工匠大喊:“不许偷懒!天黑之前必须造好这架抛石机,事成后人人有赏金!”
说远了。
所谓配重抛石机,顾名思义,就是装配有配重的抛丸机。它在抛掷梁的一端装载填满沙石的配重袋,另一端安装网布弹兜。使用时,士兵拉动扭力杆,抛掷梁在杠杆与离心力作用的合力下急速抛出石块。兼具速度、精度与力量。
当然,更优秀的性能意味着更复杂的结构,罗贝尔念了十几年的经文,对机械制造一窍不通,只能在旁监督工匠干活。
他看到了三人组留下的书信,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派人去搜寻。
雅各布成熟稳重,不会莽撞到让自己置身险境。
“……应该没事吧。”
帆船缓缓驶入城塞。
在发现有船进城后,立刻有一大群士兵围了上来,朱利奥遽然绷紧脸色,手下意识摸向藏有武器的船板隔舱。
为首的卫兵小队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是来送粮食的吗?”
三人一头雾水。
看见他们露出迷茫的表情,小队长摇头叹气着离开,士兵一哄而散。
“看来城里的储粮快要见底了。”
雅各布毕竟是经历过一次安科纳缺粮的人,很快理解了卫兵的行为。
朱利奥撇撇嘴:“不是都说威尼斯海军天下无敌嘛,怎么连粮食都运不来?我看,不过是一群虚有其表的鼠辈罢咯。”
“嘘,小声点。”江天河比划噤声的手势,“现在怎么办?”
关键时刻,两个年轻人齐齐把目光投向雅各布。
“我只是跟你们来的,别问我啊。”
朱利奥眨巴着楚楚可怜的大眼睛。
“靠,真恶心。”雅各布厌恶地推开他的脸,“好吧好吧,下不为例。”
城内的居民并不多,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千人。
和数万规模、横跨山海的安科纳城相比,基奥贾称得上狭小,走在路上的居民摩肩接踵,互相抱怨着最近发生的荒唐事。
一个农家大婶挎着果篮叹息道:“哎,威尼斯的老爷们真是太过分了,天天打仗,竟然连咱们普通老百姓都要拉上战场。”
“可不说是嘛。”另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女仆也叹息着说:“我侍奉的安德鲁家的男主人前几天被征上战场,听说死在了奥地利人手里,女主人疯了,留下了个可怜的孩子,他才只有五岁啊。”
“何止,南城的老裁缝布鲁姆,他和两个儿子都被拉进了军队,昨天才随军放回来,两个儿子都死了,就留下他一个老光棍,哎……”
“哎……”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江天河竖起耳朵,将路人之间的对话听了个真真切切。
她的意大利语水平在这段时间突飞猛进,不仅熟练掌握了日常用语,稍微复杂的对话也能听懂大概。
她用胳膊肘怼了一下雅各布:“哎,听到了吗?”
“当然。”雅各布目不斜视,假装和空气说话,“看来威尼斯军队之前抓了不少的壮丁,而昨天又把壮丁送回家了,这个情报很重要。”
“朱利奥。”
“嗯?”
“你一个人能开船吗?”
“哈?”朱利奥大惊,“你要我一个人掰船舵和划桨?你想谋杀我就直说,没必要找个借口!”
“也是,那之后再说吧。”
雅各布递给江天河和朱利奥一人一个面罩:“戴上这个,天黑之前在城里打听情报,天色一晚我们就开船回去,把情报告诉诺贝尔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