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人送来的补给一日少过一日。
为了掩盖自己已经发现对方阴谋的事实,弗雷德里克故意写了几封言辞暴躁的书信,斥令威尼斯总督增加补给船班次,同时在信中催促对方尽快派军与他汇合。
实际巴不得对方永远别出兵。
可惜,该来的总是会来。不久前,威尼斯总督写来一封书信,告知他威尼斯的军队已经整备完毕,不日便可抵达费拉拉。
随着冬季季风逐渐离开北意大利,波河的水位逐渐下降,眼看被淹没的桥梁即将再度浮现,弗雷德里克愈加急躁不安。
两天前,弗雷德里克军中的威尼斯商人葛罗桥神秘失踪,他让克里斯托弗对外宣称商人被老虎叼走,心里却一阵凉飕飕。
在他看来,威尼斯商人的逃离预示着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他一面稳定对于食物配给下降而不满的军心,一面增加了沿河侦查的频率,让弟弟连日练兵,必须保证以最饱和的气势迎接威尼斯的敌人。
罗贝尔和博罗诺夫还没有返回,教皇是否接受他的条件也是个未知数,而威尼斯的威胁近在咫尺。
事到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教皇国的援军,但愿罗贝尔没有出卖他……
距离波河以南大约五十公里,罗马-那不勒斯联军行军阵列。
罗贝尔开始后悔在圣马力诺耽误太多时间了。
联军的行军速度远不如奥军,很难想象号称罗马最精锐卫队的罗马军竟然是一支市民组成的征召兵,连铠甲都凑不齐,许多士兵身穿布衣,头戴锁子头巾或诺曼盔,拿上一把铁矛和一面包皮木盾便大摇大摆地行走在军列当中。
罗马公教对世俗世界的意识形态投射哪怕放在后世也是独步寰宇的存在,然而其捉襟见肘的军事力量实在让人不忍卒视。
怪不得神罗皇帝和法王经常像打狗一样打教皇国,教皇他真没几个师啊。
这样松散的军队如果学奥军那样持续急行军,估计不出一天,整支军队就会被动地化整为零。
现在距离波河还有大约五十公里,按照的他们目前的行军速度,至少还要两天才能到达。
按照他预测的进攻时间,也许现在奥军已经和威尼斯军交战,两天之后弗雷德里克的尸体都凉了!
是时候拿出他夜袭奥军的传统手艺,百里奔袭了。
“你是说,你担心威尼斯人提前攻击奥军,想领一支骑军,尽快赶赴战场?”
尤金四世将军权全权授予了斯蒂芬大团长,自己则在豪华行驾上休息。
罗贝尔拍马赶到他身旁,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这位真正的指挥官。
斯蒂芬对眼前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指挥官也有所耳闻,东方十字军战场上常常涌现年轻的将才,他并不会因为年龄而对他人生出轻视怠慢之心——轻视人才的骑士团无法在残酷的战场生存下来。
他是少有的了解教皇国全盘计划的人之一,很清楚奥军在尤金四世的最终方案中扮演着多么重要的角色,当即同意了罗贝尔的请求。
“嗯,奥军的安全事关计划成败,你打算带多少人出发?”
“兵贵神速,我打算尽可能少带士兵,但必须保证所有人都是独当一面的老兵。”
斯蒂芬哑然失笑:“小子,你直说想讨要骑士团的精锐不就得了。”
罗贝尔肃然道:“还请大团长允许。”
“好,我相信能凭五百人击退奥军的指挥官不会带着我的弟兄走上绝路。”斯蒂芬有节奏地吹响集结口哨,不出两刻钟,一百名医院骑士团骑士便集结到位。
由于常年在远离西方的罗德岛和安纳托利亚作战,医院骑士大多装配着东罗马风格的制式武器,圆顶尖盔,护腿纹章板甲,胸口绘制着医院骑士团的红十字徽记,腰间佩戴一把阔剑,手中举着一柄两米半的长骑枪。
与绝大多数只穿胸甲和肩甲的普通士兵不同,医院骑士团有充足的资金配备全套护甲,从脸到脚封得严丝合缝,是罗贝尔这辈子见过的最接近“铁罐头”这个称谓的士兵。
他们的装备甚至比护送罗贝尔的二十名骑士更豪华。
罗贝尔也吹响口哨,召集了博罗诺夫、雅各布、朱利奥、艾伊尼阿斯修士和奥军骑士们。
其他人都及时赶到,唯有朱利奥慢了一拍,原因自然是某个禁不住寂寞的丫头擅自随军前来。
“哼哼,你以为我会被你甩掉两次吗?做梦!”
朱利奥哭丧着脸,江天河用一根绳索套住他,在见到罗贝尔后立刻转套在他胳膊上。
“这是去打仗,不是去郊游……”
“要是我不看住你,天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把命作没。”江天河瞪了他一眼,“朱利奥说了,那晚夜袭的骑兵十不存一,你以为下一次还会这么好运吗?”
“……哎,好吧,但你一定要听话。”
罗贝尔抓住江天河的小臂,将她拽到自己的马上,询问的目光看向艾伊尼阿斯。
“修士,这一路可能有诸多波折,不如留在圣座身边吧。”
艾伊尼阿斯冷哼道:
“年轻人不要小瞧我,我曾经陪师长周游列国,参加过巴塞尔公议,一双铁脚踏过万水千山。再说了,好不容易找个理由从尤金身边逃走,我可不想再回去捧他的臭脚。”
罗贝尔假装没听到他的后半句话。
“是我想多了,没想到修士也参加过巴塞尔公议,想请教您在公议会上主要负责什么工作?”
“痛斥教皇。”
“啊?”
罗贝尔再度惊愕了。
一月退汛,四座被淹没的矮小石桥露出水面。
波河的泥沙淤积严重,航道浅窄,甚至无法支持漕运。最浅的波河流域只有不到两米深,高大的士兵甚至可以趟着过河。
得益于此,奥军的侦查范围从沿河的一条线扩大至以军营为中心的半圆。
弗雷德里克每日忧心忡忡地等待侦察兵的回信,时不时遥望南方。
都已经快三周了,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半路上被狼群袭击了吧……
算算时间,也该到侦查分队归营的时候了。
弗雷德里克坐在中军大营的营帐中央等待,每到这个时候,他便会让全军着甲待命,以防不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然而谁也没有来。
“克里斯托弗!”
他对着帐外大喊,克里斯托弗应声掀帘而入。
“怎么了,大哥?”
“速领本部兵马烧毁木桥,石桥能拆则拆,拆不掉的则派士兵严防死守,还有河岸的浅滩,一个过河点都不留!”
克里斯托弗神色一滞:“可是,派出去的骑兵还没回来……”
“他们回不来了。”弗雷德里克挥动大手,“立刻去办,我要留此整军备战!”
人算不如天算,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听着弟弟在帐外呼喝召兵的喊声,弗雷德里克深吸一口气,握住剑柄的手轻轻颤抖。
援军未到,敌军已至,莫非他要像自己短命的堂哥阿尔布雷希特一样,葬身于刀锋之下了吗?
他的事业,他的野心,莫非都将如泡影般消逝,成为吟游诗人故事里为他人作垫脚石的小丑了吗?
“他妈的!”
弗雷德里克怒发冲冠,挥剑劈烂了桌上的地图。
“我还有上万大军!还有上百名忠诚的骑士!还有精锐卫队!我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奥地利的大公!区区威尼斯商人,我不会输,不会输!”
他举着银镜仿佛魔怔了似对自己的碎碎念,手动打上了胜利主义的思想钢印。
“没错!我不会输!”
威尼斯人终究还是来了。
弗雷德里克穿上两层甲胄,又在最外层加上了一层铁板,连胯下的战马都披上了全铁甲,总体突出一个怕死。
克里斯托弗率领麾下的三千士兵前往烧桥堵河,其余士兵在各自所属上级骑士的指挥下沿河滩海岸结成方圆大阵。
弗雷德里克作为大将稳坐中军,士兵层层布置,密集紧挨,军阵最外层由一千五百人的弓弩军和一千五百人的矛枪兵混搭。
他大胆地将近卫队布置在军阵两侧,确保两翼万无一失,而将那些最不可靠的封地贵族与其征召兵夹在方圆阵内侧,让他们无法临阵脱逃——炮灰就要有炮灰的觉悟。
海风吹起他背上的金缕红披风,沙尘迫使他眯起双眼。
下午的太阳悬于西方,奥军背阳结阵,威军自北南下,向局势于他有利。
但是威尼斯人素以诡计多端著称,谁也猜不透他们会从哪个鬼地方出现。
下午一时左右,密密麻麻的威尼斯人举着金红色的圣马可雄狮旗帜出现在河对岸的地平线,弗雷德里克大大松了口气。
虽然威尼斯军的人数明显高于己方,但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和奥军正面交锋,弗雷德里克有自信凭借傲人的指挥才能(不一定)和军队质量(也许)以少胜多。
罗贝尔敢凭几百个杂兵冲击他的本阵,他身为堂堂全体罗马人的君主,难不成胆色还不如一个平民出身的小神甫了?
哦,已经是枢机主教了啊,那没事了。
“调转方向,面向敌军。”
传令兵将他的命令传达至各级军官,骑士指挥着士兵缓缓转动阵型,将盾牌正面面向河对岸的威尼斯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