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报晓鸡咕咕长鸣,唤出了东方海平面的东升旭日。
雅各布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浑身发酸——昨晚睡觉前忘记脱掉盔甲,把后背硌得生疼。
他出门敲了敲江天河客房的木门,屋内无人回应。
“大小姐,该起床了!”
他推开客房门,屋子里哪里还有江天河的踪迹。
“这丫头跑到哪里去了?”雅各布莫名其妙地自语,“莫非丢下我一个人去追诺贝尔阁下了?”
他赶到旅馆的马厩,江天河的小马驹正闷头啃着草料。
“奇怪?没骑马,那她去哪了?”
答案是去市集买衣服了。
女人这种生物,无论年龄大小,无论心情好坏,只要不差钱,买新衣服就永远是日程表上不可或缺的一环。
自从江天河来到这方世界已经过去快四个月的时间,她所穿的衣服一直是教会修女的常服,虽然比审美悲惨的罗贝尔挑选的短褐长裙好看一万倍,但她仍然不满意。
难得来一趟十五世纪,和普通人穿的一模一样怎么体现得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她在裁缝店闲逛许久,依然没找到心仪的衣服。
这些衣服要么太浮夸,要么太土气。
她逛呀逛,一直逛到裁缝店主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她才随便买了一件深褐色的兜帽斗篷逃出了店。
她与众不同的东方面孔总是让她无故惹人关注,穿着件兜帽斗篷虽然古怪,但至少不会露脸。
江天河挥起斗篷披在身上,又戴上斗篷的兜帽,活脱脱一个畏罪潜逃的女巫。
江天河:……
这样是不是更引人注目了?
罗贝尔一行二十多人星夜兼程,终于离开了威尼斯属拉文纳,进入了圣马力诺共和国境内。
圣马力诺最早是基督教徒为了逃离罗马帝国皇帝戴克里先对基督徒的迫害,逃离罗马而建立的城市,因而有着浓郁的宗教气息。
十三世纪中叶,圣马力诺人制定了世界上第一部共和国宪章,标志着圣马力诺从此是一个共和制国家,成为世界上最早也是最长寿的共和国,至今仍然是意大利半岛内一个独立小国,与梵蒂冈相映成趣。
因为其被教皇国完全包饶的地理环境,圣马力诺共和国的政治受罗马公教影响,在之前奥军入侵安科纳时,圣马力诺人慑于奥地利军力强盛,决定藏在城堡中当缩头乌龟。
如今奥军主力远遁费拉拉,他们这伙小规模的奥军骑士很难不成为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远方的地平线浮现出圣马力诺共和国的城堡。
“各位,咱们一直躲着也不是个办法。”
罗贝尔打开装着食物的皮口袋,里面只剩下零零散散几块面包,还不够这二十多人一天的口粮。
“不如这样,大家把盔甲上的双头鹰遮掩一下,我们进城补给一番如何?”
骑士们左右为难。
遮掩王国徽记不符合骑士的尚武精神与荣耀精神,但说话的是弗雷德里克亲口授权的领袖,抗令不遵又不符合骑士的忠诚精神。
博罗诺夫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把斗篷反穿盖在胸前。他是外来人,对奥地利和哈布斯堡都谈不上归属感,他效忠的只是弗雷德里克一人而已。
眼见二号人物用行动做出表率,骑士们也不再婆婆妈妈,纷纷用衣物挡住了奥军双头鹰,摘掉了头盔。
罗贝尔脱掉自己的斗篷,沾着墨水在上面写下“布雷西亚战斧兄弟团”,绑在木棍上高高举起。
这样,这支部队一下子从奥军骑士变成了的云游四方的雇佣兵团。
他们举着旗子大摇大摆地走在大道上,路边村落的村民好奇地看着这支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的雇佣军,无不感慨:若是本地的雇佣兵也像这样不抢劫平民就好了。
这几个村民话音刚落,远处就有一支十个人的佣兵小队开始挨家挨户的勒索钱财。
还没等罗贝尔下令,他麾下的二十个骑士就义愤填膺地冲了出去,三下五除二将佣兵队送去见耶稣,徒留罗贝尔与博罗诺夫面面相觑。
即使是暂时扮演佣兵,这些自恃荣耀的贵族骑士也不允许有同行玷污他们的名声。
罗贝尔:……
他还是低估这世道的混沌了。
大仇得报的村民们欢呼雀跃,将本来被坏人勒索走的钱粮全部赠给了罗贝尔。
三刻后,罗贝尔和骑士们背着两个鼓囊囊的皮口袋,迎着十几位年轻女村民抛出的媚眼离开了村子。
一众骑士都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被骑士深深影响的不只是朱利奥那样的混混,真贵族也不能免俗啊。
罗贝尔看着马鞍上挂着的满满一口袋食物,突发奇想。
“各位,你们听说过狮心王时代的侠盗罗宾汉的传说吗?”
江天河披着深褐色的兜帽斗篷回到旅店,正巧遇上了准备出门寻找她的雅各布。
他们一同在旅店用过午餐,收拾好行李,从市镇大道离开法诺市,向北而行。
在他们离开大概两刻钟后,一个青年急匆匆地赶到城门,精疲力竭地扶着路边的木指路牌。
“呼……呼……”
他气喘吁吁地向路边摆摊的妇人问道:“大婶,您刚刚有没有见到两个外地人从这里离开?”
妇人一边摆着摊,一边怀抱着几周大的婴儿喂奶:“确实有两个人离开,一个士兵打扮,一个穿着斗篷,看不清样貌。”
“他们离开多久了?”
“半个小时吧,他们骑着马,这时候估计已经走出很远了。”
青年大失所望,失落地回到皮革店。
店主老人切开一张臭烘烘的熟皮革,看着年轻的徒弟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回到家,关切地道:“怎么样,找到你的熟人了吗?”
青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们已经离开了,没关系,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说罢,他坐回自己的工位,专心致志地打磨着兽皮上的绒毛,不再提起方才的事。
老师傅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侧脸,忽然起身回到后屋。
当他再回到工坊时,怀里抱着一具尚且沾着血的鳞甲,以及一本被泡得变形的书本。
他把青年手里的皮革拽走,将这些东西统统塞到他怀里。
青年呆若木鸡。
“老头子我知道你的来历不简单。”老人扶着他的肩膀蹲下,“那天我出门猎兔,收集兽皮,发现你衣衫褴褛地倒在路边,身上的单衣到处是血痕。”
“你说你是佛罗伦萨的商人,遭了劫匪,但是商人的手指不可能有那么多老茧。”老人轻轻抚摸他粗糙的掌心,“你是士兵吧。”
“……嗯。”
“我听说南方出了一个修士将军,把奥地利人赶出了安科纳,有人说他战死了,有人说他被俘虏了。”
“……我是他的士兵。”
“怪不得,那你追寻的那两人,一定也是为了寻他而来吧。”
“我们被打败了,败得体无完肤。”青年痛苦地掩面而泣,“是我无能,我带大家深入敌阵,却没有把他们安全地带出来,我还自以为是地让大人封我当军官,大人信任我才把军队交给我,我以为我们能赢,但是……”
“整个安科纳都传开了,是你们击退了奥地利人,因为你们的奋战,法诺才能如往常一样平静地生活,你是法诺人的英雄,你没有失败。”
“那天在发现你之前,我还在草丛里捡到了这本书。”老人轻轻掀开书本皱巴巴的封面。
“书记载了一位叫朱利奥的年轻骑士,他和你一样,曾经以做鞋为生。”
“他勇敢而善良,为了保护主君身先士卒,也会劝导自己的主君不要杀戮投降的敌人。但他也有自己的小私心,会因为主君没有发觉自己的才能有小情绪,可惜这本书没有写完。”
“失败总是贯穿人生的始终,孩子,失败会有很多次,但一辈子只出彩一次就足够了。”老人轻抚青年的脊背,“老头子当了一辈子的皮匠,没有出过法诺,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你去替我看一看,把这本书的故事替他的主人完成吧。”
青年把书本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吸着鼻子。
老师傅帮他穿上盔甲,又牵来一匹老驽马。
“它是陪了我十几年的老伙计,我年纪大了,骑不动了。”老师傅拍了拍马背,“骑着它去追寻你的同伴吧,等你的故事结束了,记得回来继承皮革店,我看好你,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皮匠的,小子。”
青年破涕为笑,“师傅,您家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驾!”
圣骑士朱利奥翻身上马,一骑绝尘,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
老师傅满意地点了点头,拄着拐杖回到皮革铺。
一刻钟后,他气急败坏地走回原地,举着拐杖对朱利奥离开的方向破口大骂。
“臭小子,谁教你那么糟践兽皮的!去毛之前要先用火燎三次!燎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