熠玄碰上莫於,不完全是巧合。
更准确一些,是恰逢离忧本月值守的当日。
本在院中桌上晒太阳打盹的玄虎,感受到了一股陌生且强大的威压,半眯的眼睛警觉地睁大,后背的毛陡然耸立,本能地做出防备的姿态。
“主人,来者不善。”
而玄衣少年倚在石桌旁的竹椅上,那双黑眸此刻轻闭着,手掌搭在扶手上,敛去了阴鸷狠厉,多了两分温煦平和。
日光熙和,给他的苍白的脸颊平添几分常人应有的血色,却融不开他四周冰冷的空气。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在竹背上,将玄虎的提醒置若罔闻。
中年男子赤衣负剑,直立于院墙之上,轻裘缓带,面上不带任何情绪地直盯着这一人一虎,夹杂了些许白发的青丝飘逸,剑风道骨,不怒自威。
直至院中的威压猛然间又增大了一倍,枝桠上的海棠花瓣无风自凋零,熠玄才睁开眼,坐起身来。
黑眸中水汽氤氲,残余几分未睡醒般的倦色。
少年漫不经心地用余光瞥了一眼地上的花瓣,低沉的嗓音中还带着午觉醒后的沙哑。
“这花她宝贝得紧,前辈还是别动为好。”
这人,在他进千心门的第一日,便是见过的——主管幻星峰的莫於长老,离忧的师伯。
也就是拿她练手,乱了她内息的那个师伯。
话一出口,那威压骤然间消散。
“呵,竟是魔域的玄冥白虎。”
竟是一眼便看穿了它的真身。
像是预料到来者接下来的动作一般,熠玄手掌轻轻一挥,在满院的海棠花树周围布下一道灵罩。
玄虎弓起身子,虎视眈眈地盯着来人,随时准备变回真身与之一战,被熠玄一把按住头顶,下巴险些磕上桌子。
头顶响起自家主人略带嫌弃的声音。
“你那点灵力,还是别拿出来浪费了。”
玄虎默默地退了回去。
想当年,灵力全盛时期的它,放在人类修士里少说也是玄门老仙尊级别,那叫一个叱咤风云所向披靡,一虎打十个这样的老头也不在话下。
但现今,它那命运坎坷的主人熠玄修为被千愁锁限制,连带着它也被压制,就算此刻便回真身,恐怕也只能撑个一时半刻。
呜呜呜,主人是在保护它吗?虎虎好感动!
还没来得及发表两句肺腑之言,一瞬剑光划破寂静的空气迎面而来,龙啸般的剑鸣声嗡嗡震响,刹那间化作道道雪白剑影,直刺向少年所在之处。
熠玄直面那剑风半步未挪,黑眸之中光芒闪烁,如夜色般的衣袍上下翻飞,灵气上涌,掌中瞬息间凝聚起一簇黑气,不遑多让地对上那剑光。
轰然一声巨响,自二人灵力相接之处,黑气如水波纹般轩然荡开,激起层层汹涌气浪,玄虎四爪抠紧了地面才没被震飞。
赤光剑影之中,玄衣少年化掌中灵力为剑,身影腾跃于重重剑影之中。每一次的剑气撞击,都带起一阵激荡的余波。
莫於冷笑:“黄毛小儿,不自量力。”
说罢,他又再次举剑,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玄虎紧张道:“主人,这老道有两把刷子,咱们恐怕讨不道便宜,还是走为上策吧。”
“闭嘴,你要走便走。”
呵,他此前还真是小瞧了这老头。
区区一个千心门,还真是藏龙卧虎。
熠玄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被震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掌,不甚在意地将它背到身后,换了另一只手凝聚灵力。
他语气淡淡,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玄虎在内心斗争了一秒,像是认命般,毅然决然地挡到了他的身前:“臭老道,要杀要剐,先冲我来!”
双方就如此僵持了半晌,剑拔弩张。
最终,墙上的老头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脑回路转了十八个弯,缓缓开口,带着两分不确定。
“我何时要杀要剐了?”
正要变身的玄虎:诶?
这老道能听见它说话?
熠玄怔忪一瞬,倒不是因为这个。
虽然灵兽说话可选择性地让人听见,但修士的道行达到一定境界后,那无形的阻隔也就不攻自破了。
见莫於收了剑势,熠玄便也敛了周身魔气。
但一双黑眸仍是死死地盯着他,丝毫不掩饰防备怀疑之意。
莫於一挥袍,稳稳地落至他身前不远处,又朝他们走近了些许,目光如冷剑般将他们看了一圈,仍是端着那不可一世的高傲架子。
“说吧,跟在那丫头身边,有何用意?”
他方才已试过了这少年的身手——听闻此人才经历过一场月圆之夜,身上的千愁锁才松动了些许,在顶多只能使出一成的力量的前提下,竟然还能接他这么多招。
真是恐怖如斯!
也不知他那掌门师弟是如何想的,竟能放任这样的人待在离忧师侄的身边!
他莫於却是不能坐视不管的。
见面前的老头似乎确然没有接着打架的意思,熠玄才垂下眸,淡淡道:“我答应了她,会等她回来。”
这确实是他与离忧之间的约定。
在离忧带他去见过广渊之后,二人便约定——在玄灵山,他不准杀人放火,也不准在未告知她的情况下到处乱跑,尤其是像上次月圆之夜的时候。
而离忧会全力助他取得五叶冰。
他语气平淡,像是感觉不到手臂上的痛一般,眸光中露出一瞬柔软。
脑海中想起少女拍着胸脯向他承诺时,他无声哑笑。
他想说,即便没有五叶冰,他也是愿意答应她的。
但万般思绪汇到嘴边,只剩了他听起来似随意,心底却十分慎重的一声“嗯”。
这方,莫於又狐疑地看了眼他,确认少年眼中属实是真情流露,才抱着剑嗤笑了一声。
“你以为凭你如今修为,能护她几刻?”
“更何况以你之魔气,若一朝在仙门泄露,能否自保尚未可知。”
搞不好,还会拖累她。
三言两句,莫於便挑明了现下最关键也最致命的问题。
也将熠玄的思绪拉回了五年前的那个夜晚。
像是勾起了什么糟糕的记忆,少年眼底聚起一片阴郁之色,周身气息凶戾幽森得可怕。
那一夜,他离开玄净宗的山城,穿过妖魔重重的树林,只觉一路漫长心焦,胸膛险些被熊妖利爪贯穿之时,脑中却全是少女坚决的眼神。
她要他走,他便走。
她要他活着,他便赌命般一路浴血厮杀,搏出了妖林中的第一条出路。
后来他不惜冒着暴露踪迹的风险,给她传过一只又一只通讯灵蝶,却都杳无回音。
偏偏那时魔域内乱再次爆发,他踩过无数堆叠的冰冷尸体回到魔宫,被迫接过父亲的魔尊之位。加上仙门发动战争消耗了魔域军队元气,才给了他机会,以暴力血腥手段镇压住几位魔君。
魔域才安稳了下来。
但她的安危如何,近况如何,为他受了何种罚,始终是他心中解不开的结。
他曾想不通,那时的他们不过相识数月,她究竟为何要为他和小初做到如此地步?
再回忆青萍村一行之后,他大致明白了。
对她而言,不管在霁尘峰救的人是谁,她那一夜的选择都会是一样的。
正如在她眼里,哪怕只是弱小却性善无辜的凡人,她也会竭力护着。
她所行之道,从不会因位低者而轻视,因情势对立者而歪曲。
可对那时带着小初无止境奔逃,孤立无援的熠玄来说,离忧的出现,便如溺水之人抱住的一块浮木,坠崖之人拉住的唯一绳索,无边黑暗之中唯一能触碰到的光。
但莫於的话,他却无言以对。
因为莫於说的是对的,以他如今之力量,连这老头都打不过,若将来他的身份被人察觉,他又谈何护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