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缘铺子也聚着不少人,多数是来兑换礼品的。
卿若不擅长挑选衣裙,除了便服男装,那些裙子平日里都是紫苏替她操心的。
墨玉替她挑了几件山青色,月色和朱砂红色的布料,卿若一律点头,她眼光不好,只觉得颜色花纹莫要太夸张的就好了。
刚付完银两,就听见有人突然喊:“墨玉,可找到你们了!”
店铺内算不得安静,这一声也就墨玉和卿若注意到了。
就瞧见方才还不知踪影的徐晴儿,从门外走了进来,卿若闻声看过去,徐晴儿的脸上多少带着些许不满。
徐晴儿愤愤地瞥了眼卿若,又越过她,挪步走到墨玉身边,刻意地想去挽墨玉的手,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躲闪开。
徐晴儿吃瘪地咬了咬嘴唇,她道:“你们方才走时,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等我回过神时,那桥上就只剩下我了。”
墨玉语气冷淡道:“见你观之入神,不忍打扰。”
方才还同卿若言笑的墨玉,此刻的表情说不上多好,倒像是面对大理寺审讯犯人那般,一副冷面无私。
卿若看出徐晴儿的不高兴,她在两人之间缓和说道:“桥上人太多了,等我们回过神时,就没见着你了,并不是刻意没告诉你的。”
徐晴儿语气又带诉苦,道:“初来黎都,不认得路,寻了好久才寻到了这处。”
卿若道:“紫苏就候在马车旁边,我们以为你会寻着原路回马车那。”
谁知那徐晴儿丝毫不理睬卿若的话,没等卿若说完,就直接打断了,转头又问墨玉:“墨玉在这布庄作甚?买衣裳么?”
徐晴儿食指挑起墨玉怀里准备付钱的裙子,眼神暗带醋意向卿若这边扫过,然后用一种刻意又挑衅的语气道:“在蓬溪的时候,墨玉经常陪我买衣裳。”
她转头笑着看向墨玉,央道:“”你眼光一向很好,也给我挑几件吧。”
墨玉淡淡回道:“你若需要,看喜好挑几件便是,回头一块记在我的账上。”
徐晴儿咬了咬嘴唇,也不再说什么了,她抬头又瞧了眼墨玉,见对方的眼神全然在另一个人那里,心下不由发恨。
店外那条街上喧闹声乍起。
正疑惑怎么了,就听见有人高声叫喊着:“快看快看,是金软阁最近当红的那位花魁娘子,没想到金软阁竟派出了这位娘子参加百商会。”
花魁娘子?卿若眉头一皱,受身为长公主的阿娘影响,她想来不怎么喜欢这种勾栏地出身的女子,尤其是自己那位兄长深受其害,每每沉迷勾栏酒巷,毫无长进,这便让她对那些以色侍人、不愿考虑以后、只想着把自己埋没于酒醉金迷中的轻俗女子更没什么好感了。
嬉笑言得金钗赞,年入色衰老病枯。花魁娘子又如何,纵然生得貌美且才,千千万万人愿掷千金博一美人笑,可到底是权贵下的玩物。
而在王公贵族中,这类人的名声却并没有多好,轻俗如此。
街道上的喧闹声愈来愈大,喧闹中忽而有人弹拨起琵琶音。
霎时,乐声柔软轻盈,如一股山岭清泉,贯穿喧闹的人群,散流四野。
卿若断了思索,纵使她不通音律,却也觉得这琵琶乐声好听极了,便忍不住走到了店门边。
“这是许含光的?何以云流兮?。”墨玉见卿若听得入神,站在她身后解释道。
朔国威武大将军将许含光,这人卿若是知道的,不仅知晓,她甚至还见过,交过两次手。
一次是她初上战场,两兵征战延陵,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心想擒住身为主将的许含光,结果差点丢了性命。
而第二次是当初夜袭朔国国都离阳时,朔国几乎派出所有兵力想偷袭她们南楚主军营,国都守卫薄弱,只剩那位许老将军尚在城中。
卿若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起她第一次与号称“百胜鬼将”许含光交手的场景,那时并不知晓对方的名号,只当他是敌国的将军,空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就想着擒贼先擒王。结果可想而知,被那凶神恶煞的老头劈下马时,她可着实被吓得不轻,那时卿若才见识到了何为“百胜鬼将”。
要不是萧泽当时及时拦下了那许含光的大刀,估计那会卿若就已命丧沙场了。
说来也巧,一年后,那许将军不知为何,摔了腿脚,从边境被调回朔国国都离阳,彼时南楚与朔国再次开战,朔国皇帝是个鼠目寸光之人,空有吞并南楚的雄心,却无足够的谋略见识,也没有识人善任的能力,不顾群臣死谏,一意孤行派出几乎所有兵力,想着一举拿下南楚派来的十万大军。
结果等卿若夜袭国都时,举国上下,能派出来的只有一位双腿不便的许含光。所以最后,她才能成功攻入皇宫,拿住那只想着逃跑的朔国皇帝。
这许含光,到底和她也是有些渊源的人。
“怎么了?”墨玉问道。
卿若道:“没什么,只是觉得,那般凶神恶煞的老头,也能谱下这般柔情的曲子?”
“若非功名误身,许先生也是位弹琵琶高手,这曲子所表达的可不是什么柔情山水,而是悲愤帝君心胸狭隘,奸人当道,与其看着江山覆灭,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入官场,纵情山水来的痛快。而他谱这曲子时,正是被调回离阳的时候。”墨玉分析得头头是道道。
卿若不接:“与他被调离阳有何关系?许含光不是因为摔了腿,无法再守延陵,这才回京疗养的吗?”
墨玉含笑摇摇头,道:“你可知他为何摔断腿?”
卿若:“不知。”
“延陵王的小儿子是出了名纨绔,以权压人,逼着许含光的大女儿许慕诗同他游山玩水,可是实际上却玷污了那许慕诗的清白,许老将军气急,便去了延陵王府讨说法,结果被老王爷以枉顾王法的名义,打断了右腿,又上书控诉许含光,称其品行不端,欲行谋逆之举。”
卿若被这话说得有些愤愤然,她当初只觉得自己赢得侥幸,却不知背后竟有这么一段荒唐事:“这延陵王实在歹毒,本就是他儿子的过错,怎么还欺凌诬告到别人头上?”
墨玉笑道:“延陵王固然私心,可追根究底,还是那朔国皇帝心胸狭隘,容不得臣下半点私心,本就忌惮许含光能得百姓拥护与他多年的赫赫战功,所谓奸臣当道,帝王不仁,仅凭延陵王一面之词,便将许将军的兵权尽收,又召其回了离阳,这便是那许含光的国家。”
墨玉的话音刚落,就听那原本柔和的曲乐,突然逆转直下,曲调变得急促起来,如驭风之湍流,悲悲切切,如咽如诉。
宛若一位悲切老者,感伤千里山河毁于一旦。四下听曲的百姓似是被那悲切动人的琵琶声给惊住了,一时间倒没那么喧闹了。
“如此听来,这曲子倒也算是佳音了。”不同于之前的固有想法,卿若一直觉得风尘女子,弹奏的也都是那些花柳情醉的靡靡之音。
可如今看来,倒也不全如她想的那般,她当下又开始好奇了,会弹奏这种曲子的女子,应该是什么模样的。
她站在布庄门口,仰头望去,便见众人簇拥之间,四匹马拉着一辆布置华丽的马车车缓缓在人群中前进,马车四面遮掩着淡色薄纱,车上的侍从或跪坐在她身边捧着小灯,或站在纱帘外手执着琉璃灯。
车上灯火不算太过明亮,但足以勾勒出一道朦胧的身影,或低首或侧目,斜抱琵琶,手腕起伏,乐声不止。
看不清具体模样,却又让人浮想联翩,总觉得车上女子,美得恰到好处。
这便是花魁娘子么?
“外面怎么又有人在弹琵琶?”徐晴儿似乎挑好了衣裳,才不急不慢地里面出来。
这时,有人被攒动的人群给挤了出来,他只顾着看中心的花魁娘子,一个不留神,直直地便撞上了墨玉。
“啊,抱歉抱歉,这位兄弟。呦,这不是丫头和墨少卿嘛,还挺巧。”卢尘阳抬头看清人,立马咧开嘴笑了。
“你这人,怎么走路不看人!竟乱撞!”徐晴儿拉开卢尘阳和墨玉的距离,叉着腰,挡在墨玉面前。
“这位是?”卢尘阳一挑眉,看着一副陌生面孔的徐晴儿,不解地问道。
“你管我是谁,说你呢,走路不长眼睛,看什么看,道歉啊。”徐晴儿哼道。
“无妨,他是阿若的朋友。”墨玉拨开身前的徐晴儿。
徐晴儿还是有些不高兴地瞪了眼卢尘阳,才不情愿挪到一边。同时又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墨玉身边的卿若,嘀咕一句:“果然一号人。”
“啧啧啧,这位俊俏小娘子从哪来的,竟这般维护你,墨少卿,看不出来啊,你整天端着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没想到,你这桃花还挺旺。”卢尘阳摸了摸下巴打趣道,在扫见墨玉愈来愈黑的脸后,立马识趣闭嘴,默默上了台阶,挪到卿若身边,小声问。
“那小娘子,是谁啊,我瞧着,她跟墨玉不一般呐。”
好歹是混在女人堆里的,卢尘阳一眼便看出了端倪。卿若随口解释道:“哦,她是墨玉的旧识,叫,徐晴儿,她父亲去世的,从蓬溪来投靠亲戚,最近暂住在墨府。”
卢尘阳轻轻拍了拍卿若的肩膀,提醒道:“旧识啊,那你可得小心点,以我这么多年对女人的了解,她八成喜欢墨少卿。”他停顿了一会,转而摆了摆手,笑道:“差点忘了,你和墨玉不是玩真的,罢了罢了,估计你也无所谓。”
卿若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胳膊搂住卢尘阳脖子,道:“你还真猜对了,她确实喜欢墨玉,不过吧,我觉得她脑子有点不好,我跟她解释我和墨玉没啥关系,结果她油盐不进,还骂我,嘁。”
卢尘阳侧目又看了眼徐晴儿,他又转而问:“那你今儿出来,也是为了给江瑟瑟捧场的?”
“江瑟瑟?”卿若偏头问道:“是那花魁的名字吗?”
“对啊,你不知道?”话刚出喉咙,卢尘阳就后悔了,他怎么忘了卿若最烦这些个风尘事了。
若是被卿若知晓他同卿易舟特意跑来看这新花魁,明儿再被长公主知道了,他那可怜好兄弟卿易舟皮不得扒一层。卢尘阳心中一阵寒颤。
“咳,你不知道也正常,我也是,才知道的!本是顺路过来看看,恰好听路人提的,江瑟瑟,对,就是那花魁娘子。”卢尘阳话音一转,自以为把自己的话圆得完美。
墨玉侧眸望着不远处的对面,一眼便看到卿易舟正朝卢尘阳和他招手,结果下一秒又瞧见了卿若,立马朝墨玉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然后赶紧灰溜溜钻进人群。
墨玉抿然一笑。
“得了得了,又搁这装,我还不知道你们两德行。”卿若冲他翻了个白眼,道:“恐怕我阿兄也在不远处吧。”
“不在,不在。”卢尘阳依旧一副死鸭子嘴硬,再不济只有他回家挨打,再如何也不能出卖兄弟!
“你同我说说,这江瑟瑟,长什么模样?”卿若摆摆手,不再理会他的狡辩。
看看卿若活久见地没再追问,卢尘阳也挺吃惊,他挑眉问道:“你莫不又想诓我?”
“我就好奇。真的。”
卢尘阳难以置信地瞥向墨玉,见后者微微颔首,这才敢说真话:“这就对了嘛,早和你说了,这些个歌伶乐伎也不全是你想的那般。”
一说起这些事,卢尘阳可就来劲了。
“这金软阁的江瑟瑟啊,是最近才来的乐伎,你放心,绝对是个清白女子,只卖艺,据说能舞会琴,可却只卖琵琶音,而且难得能见一面,曲音更是千金难求。我和易舟曾借了景王爷的光,见过这江瑟瑟一面,那长得真叫一个绝色,上清天的仙女莫过于此。”卢尘阳回忆起那日,不禁啧啧称奇。
景王爷就是高庭云,皇宫里喜诗词爱歌舞的第一闲人。
不等卿若询问,卢尘阳继续接道:“说来也奇得很,这江瑟瑟上月中旬才进的金软阁,仅凭一手琵琶,短短一个月不到,就成了黎都如今最当红的花魁娘子,要知道金软阁,那可是黎都数一数二的红馆,里面多少奇女子,她都给比了下去。论长相,她当之无愧,论乐技,这?何以云流兮?便是她最擅长的代表曲目了,你也听着了,是不是天上人间,绝无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