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二十五年,帝薨。谥号仁顺,葬于尧山皇陵。太子登基,大赦天下,改年号明通。
皇后成了皇太后,依旧每日礼佛。而高鹿阳则由太子身份继位,成了南楚新的帝君。
先帝驾崩后,时隔一个月,卿若才总算在登基大典上见到了高鹿阳。他一身玄黑龙袍,站在高台上,接受着百官朝拜,面色冷漠,眼里透着疏远。一如以往帝王模样。
天似知人意,登基大典结束后,秋雨绵绵下了好几天,那雨洗尽了京城太多东西,比如先皇,又比如皇城底下的肃王府。
经大理寺核查,肃王包藏祸心,屡次下毒意欲谋害先皇,大逆不道,罪同谋反。一夜之间,肃王府所有亲眷家仆锒铛入狱,连着肃王妃的母族和肃王生母沈妃一族一同坐实了谋反的罪名。
整整三百号人,赐死的赐死,流放的流放,而罪魁祸首肃王夫妻两人则被押禁在大理寺地牢,等登基礼成后,再行处死。
秋雨褪后,肃王府早已空寂无人,仿如梦华。
踩着湿润的青石路,马蹄声渐渐停驻在空荡的肃王府前,不过两三日,空气中还飘忽着一丝血腥的味道。
两边的人家紧闭大门,都尽可能地远离是非。
卿若拉住马绳,眉头轻蹙,心下思绪万千,在府前停留了片刻,接着又继续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自打高鹿阳登基以来,这是她第三次入宫了。
不过登基琐事繁多,前两次她压根连新圣人的面都不曾见到。
才入宫门,阴沉的天空又下起了雨,有内侍送来了伞,这人卿若见过,原本是高鹿阳在东宫时的小内侍,如今水涨船高,也随着来了政阳殿,就在程守礼底下当职。
政阳殿里陆陆续续走出一些个年纪较长的官员,面色都不太好看。
雨淅淅沥沥下到傍晚才渐小,卿若也一直等到那个时候。
走了最后一批大臣,殿门终于开了,程总管这才出来将卿若带了进去。
殿内点了几盏树状灯台,燃着去湿气的熏香。卿若向里走去,只见高鹿阳疲惫地坐在桌前,桌子上一如以前,多的是处理不完的公文。
以前去东宫的时候,卿若向来不注重礼数的,可是如今,卿若却有些错愕地站在原地。
旁边的程奉礼低声提醒:“郡主,还不行礼。”
卿若这才俯身跪了下去,道:“微臣叩见圣人。”
涌至喉间的“表兄”二字被吞咽下去,还是恭敬地遵了礼数。
“圣人……万安。”
屋外已是傍晚,下了雨的原因,殿内昏昏沉沉。
高鹿阳翻阅着折子,眼神晦暗,抬手遣退了程总管。这才开口:“这里只有我们,无需多礼,依旧像以前一样唤我就行。”
卿若迟疑回道:“好,表兄。”
“听说,父皇去世时,你曾去过寝宫?”高鹿阳问道。
“皇舅舅驾崩之前,曾去看过一眼。”
“哦,父皇可曾说过什么话?”高鹿阳的目光依旧放在折子上,可是余光却移到了卿若身上。
似是漫不经心地询问,却又似乎是意有所指。
轻松的心情突然不自觉地紧绷起来,卿若迟疑了。
虽说,她这次入宫本就想打听一下这件事。
可是,明明那日在场不止有她,还有如今的太后,听高鹿阳这语气,似乎只知先皇说了什么,却不还不知详情。
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询问自己的母后?
她抬眼,毫不避讳地看向高鹿阳。
对方不紧不慢地放下奏折,眼底略显疲惫,但同她说话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得亲和:“怎么了?”
“莫不是不记得了?”高鹿阳打趣般问道,又勾起唇角微微笑了起来。
卿若又低下眼眸,看着反射烛光的地砖,余光在她眼中摇曳,一如她复杂的心绪,波动不安。
表兄与太后关系不和,不问也是情有可原,况且表兄不过才登皇位,安稳朝堂就已大废精力,她又怎可胡思乱想,这般不信任他。
“记得,这几日入宫本就打算和你商议的。奈何你一直没时间见我。”卿若扬起笑容回道。
“是嘛,那倒是巧了,父皇,都说了什么?”
卿若走上前,这会子倒是又严肃了起来,她道:“皇舅舅说,四皇子包藏祸心,这次调他回都就是为了监督他。”
高鹿阳闻后只是微微点点头,丝毫没有诧异的神情。
“可还说了别的?”
卿若摇摇头,她疑惑道:“你不诧异么?”
“若是之前,的确会惊异一番。”高鹿阳手指推开一卷诏书,其中所写诏文就这般平铺在卿若面前,道:“可是不久前,有人把这事主动告知我了。”
卿若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惊道:“这是,要让萧泽出兵了?”
“嗯,之前还困惑父皇为何会同意一个副尉带兵出征,本以为只是借机打压萧家罢了。”高鹿阳话锋一转,又道:“没想到萧泽倒是先一步知晓高晨兴有谋逆之心,还特地上书同父皇自请帅令,这就也怪不得父皇会迟迟不肯颁布诏书,就是怕提前透出消息打草惊蛇,以免高晨兴找个由头不肯回来。”
“那这和他出兵北伐又有什么关系?”
“你可还记得四年前被你灭了国的朔国?”
“记得。”
“根据萧泽所说,高晨兴所勾结之人,就是那朔国三皇子。”
卿若扶着桌角,满脸不可置信,消化着这些信息,良久才开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这般巨细?空口无凭,你敢这般信他?”
高鹿阳淡淡一笑,收了那诏书,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若他当真擒了那朔国余孽,岂不是给我一个机会去坐实了高晨兴谋逆,若是不能,倒也不是大问题。”
“最多不过是折损些萧家的子孙兵。萧家兵,自始至终就是枚废棋,如今好不容易派上点用途,何乐而不为呢。”
确实,当初为了废萧家势力,皇舅舅就曾多次分收了萧家兵权,如今萧泽虽然调兵,把原属萧家的兵力收入麾下,可是沙场之上,无论输赢,死伤不可估量。
赢了,便是废棋发挥了最后的用途,还能为高鹿阳扳倒高晨兴提供砝码。
输了,还可以派别人继续出兵,到头来不过是折了萧家的兵力,削弱了萧氏一族的威望罢了。反正皇家本就信不过这支军队。
“不过,有趣的是,萧泽这回居然敢逆着萧老太祖的意思,倒是真让我没想到。”高鹿阳饶有兴趣地摸了摸下巴,今天上午萧上柱国又来同他磨合萧泽出兵的事,最后依旧不欢而散。
“朕才登基三日,上柱国为了萧泽的事就来找朕了两次。”高鹿阳也自觉好笑,方才那萧老爷子为了保下萧泽,居然以上柱国的头衔来威胁他,这才让他动怒气。
卿若皱起眉头,先前萧莞来找她时,确是抱怨过,说萧家祖父因为萧泽擅自请帅,气的拿拐杖就往萧泽身上打,险些连腿都给打断了,可是萧泽依旧不听,据说请帅后没几天,自己就搬出了萧府。
“没同意?”卿若看着那一旁的诏书,心里猜了结果。
“为何同意?萧泽为朕走了这么个好棋,朕又不傻。”一想到上柱国在他面前声色俱厉的模样,高鹿阳竟觉得一阵好笑。
“以我对萧上柱国的了解,他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卿若道。
“不同意又如何,这诏书可是父皇写的,如今父皇驾崩,这也算半个遗诏了,他再如何莽撞,还敢违抗先皇遗诏不成,那可就不是萧泽一人之祸了,而且诛九族的违逆之罪,朕就不信,这个罪名他敢一人担下。”
这时,殿外的内侍悄声进来,回禀道:“圣人,卢中丞求见。”
高鹿阳收了笑意,冷冷回道:“朕乏了,不见。”
卢中丞,正是卢尘阳的父亲。
内侍又悄声退了出去。
“为何不见?若是打扰了,我可以先回去。”卿若问道。
“与你无关。”高鹿阳烦倦地用手指揉了揉眉心,良久才略微平和了语气:“方才你在外等候时,应该还瞧了其他人吧。”
“嗯。”
“朕登基不过三日,这些个老臣便纷纷抱团指责朕擅自夺权上位,真是可笑。”
“怎么会,你是太子,皇舅舅去世,理应太子继位,这有什么好争议的。”
“呵,真当那些老顽固不懂这些道理?”高鹿阳冷哼一声。
高鹿阳又道:“敝如那卢中丞,暗地里早就是高晨兴的人了,怎么可能舍得让我这么顺利即位。”
“还有那礼部程侍郎,户部姜尚书,也通通都是高丘鹤的人,呵。”
听见了卢尘阳的父亲,卿若也忍不住沉默起来,她一直都以为卢家同萧家一般,从不参与皇子之间,保持中立态度。
原来都已暗戳戳地站了队伍。
“罢了,和你说这些作甚,你也不用理会他们,总该有一天,朕会一家一家收拾的。”高鹿阳眼中露出一抹狠色,却只一瞬,当着卿若的面,他很快便收敛下去了。
“没事,你说我都听着,不管旁人,我都是信你的。”卿若极力想安慰他。
高鹿阳坐了下去,听了卿若的话,这才欣慰笑了,又说:“你啊,我还能不信你吗,不过高晨兴高丘鹤的事,你还是莫要掺和,自有墨玉帮着朕处理。”
“又不是小孩子,我好歹也是朝堂的臣子。”卿若拍了拍胸口,结果左手腕往外一挥,直接甩到了桌角。
只听“铛”一声,手腕的机关镯瞬间成了一把匕首,划过卿若的手腕,直直落地,插入地砖缝隙中。
连着高鹿阳也惊到了,“这是?”
卿若赶紧蹲下去把匕首重新按回原样,这镯子戴久了,忘了本就是把匕首,就这么带进了宫。
“卿符送我的机关镯,一时忘了,竟带进了宫,表兄莫怪。”卿若擦了擦手边被擦破的口子,把镯子塞进了袖子里。
“父皇都允你带兵器进宫,我又怎会介意。”高鹿阳说道。
“这么说,表兄也允我带吗?”卿若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毫不顾忌地盯着高鹿阳看。
“不怕我心怀不轨?”
“不怕,若是哪天你都敢架着刀抵着我脖子,那这世上,可还有我信任的人了。”高鹿阳含笑说道。
卿若想想也是,她可没那个胆子,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高鹿阳又抬起卿若割伤的手,道:“你啊,总是这般毛躁,回头我让人送些西域的疤痕药给你。”
卿若看着一脸无奈的高鹿阳,那一瞬间,她似乎又看见了儿时的自己与还是三皇子的高鹿阳。
只是表兄的身份换了而已,其他的明明没有变。
她唇角上扬,冲着高鹿阳乐呵:“好,那我就先多谢圣人了。”
“往后无人是,还叫我表兄就好,圣人这个称呼,从你口中讲出来,实在有些沉重。”
“噗,微臣遵旨,表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