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杜研奇听罢,撅起嘴巴大笑起来,直笑得世德夫妻面面相觑,才收住笑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世德夫妻身前踱开步子,低着头问道,“甄兄和嫂 子来上海,谅也时间不短了,这么多年,二位就没听过上海滩上有‘善棍’这一行当?”
“‘善棍’?干什么的?”世德迷惑不解,问道。
“骗钱呗。”杜研奇说道,“近些年,上海滩上一些奸诈之徒,专靠这募捐筹款发国难财。
“一当天下有了大灾小难,这些人就跳将出来,拉上一些上海名流装门面,租来房子,挂出什么‘慈善堂’的名号,蒙骗市民,劝捐募款,一当大把的钱财募集到手,他们就把其中的一小部分拿出来,装模作样地送到灾民手里,剩余的大部分,全都中饱私囊。一些人靠这个发了大财呢。
“时间长了,市民知道了底细,就送他个‘善棍’的绰号。在 上 海滩,这碗饭吃得最香的,就是帮会大佬杜月笙,此公每年都要把这种事做个三两回,仗着他手下人多势众,每年都要把上海各大商行的老板征集起来,强捐强募。
“一年下来,光是靠这一路钱财,就有几百万进账呢。有时做得起兴,他还亲自登台,义演募捐呢。名角梅兰芳来上海唱戏,一场门票,只有五块大洋,可是,听他杜月笙唱几句戏,一场就要十块大洋呢,都是靠手下的人强行摊排的。
“侬勿要信各种‘慈善堂’大门上贴的鬼话,说什么‘如若中饱私囊,定遭火焚雷殛’,别忘了,这些人,一辈子都是在别人诅咒中活着的。”
杜研奇的一席话,说得世德心底冰凉,犹豫着拿不定主意。
小柳红原本就不乐意世德捐款,心痛世德一次捐出这么多钱,只是看世德知道老家那边的事变,一脸的难受相,才没忍心拦着他。
现在听杜研奇把上海“善棍”们的丑行说穿了,见世德犹豫起来,小柳红趁机说道,“既然这募捐是‘善棍’所为,我看这钱就不要再捐他们了,那样反倒会加重他们的罪业。
“咱既然有心帮助义军,反正这抗日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将来哪一天有了机会,咱亲自把钱送交到义军手上,那才做得心里亮敞,免得这样不明不白的,捐了款,反倒落得个心里不熨帖。”
听小柳红说过,世德心里也亮堂起来,接过话说,“要这样的话,我看咱们也可趁机再募些钱,省得那些善款都落到‘善棍’们的手里。
“咱把钱募集到手,先放这存着,等将来有了机会,再一块儿送给义军。咱们手里又有报纸,用报纸来做宣传,效果肯定要比‘善棍’们在门上挂横幅效果好。杜先生看,这事可行不?”
杜研奇翻了几下眼珠子,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事好是好,只是要做得标新立异,才会有大的效果,不然,只是像一般的‘善棍’那样,在街头喊几句口号,说一通空泛的言辞,收效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说完,几个人围坐在桌边喝茶,一边合计着用报纸募捐的事情。
几番议论、修正;再议论、再修正,杜研奇最终拿出了一个募捐方案。“阿拉想这样做。”
杜研奇喝了口茶,撅起嘴巴看着世德说道,“咱们先在报上连续不间断地天天发消息,说本报受东北义勇军马占山部委托,成立了‘抗日救国募捐委员会’,接收广大读 者为抗日救国捐款。
“咱们在报馆开设一个接收捐款的办公室,甄兄是东北人,又能说东北话,去买一套军服穿上,就说是马占山将军派来接收义捐的军方代表,然后咱们再安排那些特约记者,要他们亲自到一些商行去拉捐,让老板们把善款送过来。
“这样一来,就会比那些在街头喊口号的‘善棍’更像是真的,更有说服力。”
这个主意好,小柳红听了,十分中意,觉得此计大妙,拍手称道,“这办法好,连我都信了。要是事先不知底细,看了报,我准会信的。”
世德多少有些为难,皱着眉说,“这办法好是好,只是我从没见过东北军,更不用说马占山军队眼下的处境,要是有人追问起军中的事情,我恐怕应付不了;再说了,这东北军的军服,上哪去套 弄?”
“杜兄多虑了!”杜研奇异常兴奋,拍了下桌子,指着世德的鼻子,忘乎所以地说道,“甄兄不知,报界有句名言,叫作‘没有依据的新闻,才是最诱 人的。’《西游记》里的那些妖魔鬼怪,谁见过了?可中国人没有不知道的,都愿意去看。
“想那马占山的部队,现在偏处东北一隅,上海滩上见过的人,必是了了无几,更何况中国军队眼下正处于割据一方、占山为王的当口,谁又能辨得清楚哪支军队穿什么军服?咱们到大世界那里买套军服穿上,保准没人能辨出真伪。
“大世界那里有专卖戏子演出用的戏装,从古到今,各色人等,一应俱全,去那里买一套就是了。
“至于马将军眼下的处境,甄兄只消闭上眼睛想想,就能猜得到:眼下东北已让日军占领了,马将军的队伍身处险境,那是无庸置疑的;北方的冬天又快到了,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士兵的衣食住行,对军人来说,这些永远都是匮乏的。
“要是一当有人问到一些军事方面侬不懂的事情,甄兄就可以应付道:这是军事秘密,无可奉告嘛。”
经杜研奇一通开导,世德心里也透了亮。只是看见杜研奇那副自鸣得意的样儿,世德多少有些不快,板着脸说道,“让我再仔细想想。”说完,闭上眼睛,坐在椅子里思索。
杜研奇一番说道,帮甄家省去了一笔大头钱,小柳红心里欢喜,晚上留下杜研奇吃饭。
吃了饭,几个人又坐在桌边喝茶,把募捐的细节又合计了一遍,觉着万无一失,看看天色已晚,杜研奇起身回去了。
世德极不情愿地回到了报馆。
主编室这会儿已挂上了“东北义勇军抗日救国募捐委员会”牌子,原先屋子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已被清理一空,只在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挂了一幅硕大的横批,上书“还我山河”四个草体大字,落款是东北义勇军将领马占山。
那是杜研奇在街上花四角钱,求一个卖字先生写的,送到一家装袜店装裱后,挂在屋里。
世德身着军服,颇有几分英气,端坐在字幅的下方,接待前来捐款的人士。
小柳红担心世德会出差错,也来到报馆,装扮成报馆的员工,不间断地在募捐委员会的办公室出出进进,极有分寸地向世德做出各种暗示。
杜研奇事先把特约记者们召集到报馆开了会,和特约记者们讲明国家兴旺,匹夫有责的大道义,又把拉捐款多少,和每人的薪酬挂上钩这类话,反复向记者们讲明。
特约记者们很是卖力,前来捐款的人源源不断,只十几天功夫,小柳红核算一下,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天啊!”一天夜里,小柳红把银行存单合加了之后,惊异地大叫了一声,吓了世德一哆 嗦,手里端的茶杯里的茶水,不小心浅了出来。
“怎么啦?”世德问道。
看看四周无人,小柳红将嘴戳到世德的耳根子说,“现在已经二十多万啦。照这样下去,到了年底,就能过百万呢。”
“是吗?”世德也有些不敢相信,接过银行存单,重新核算了一遍,果真一点儿不差,才嘟囔道,“怎么跟做梦似的。”
说完,又把存单递给小柳红,嘟囔道,“我总觉得,这钱来的,不大合咱的本意。杜先生让特约记者拉捐款时,可是和他们讲了条件的,说是要给他们十分之一的提成呢。这些天我就琢磨着,你说咱们这样搞来的钱,和那些‘善棍’们有什么两样?”
眼见世德又犯了憨,脑筋一时又转不过弯,小柳红也不生气,只是轻笑一声,提醒世德道,“那你当初要捐两万块时,想没想过咱们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一句话,剌得世德回过神儿来,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是有点儿过于矫情了,干笑了一声,对小柳红说道,“我的意思呢,是这件事不能让杜研奇摸到咱们的底儿,在他面前,就说给特约记者们的提成款,是咱们从家中积蓄里支取的,跟这回募集来的钱款无关,免得让他起了疑心。”
“我看这个,你就不用费心了,”小柳红说道,“那杜先生心里,明镜儿似的,他只关心自己能得到多少,对这些钱的用场,他倒未必关心,你便跟他说了,他也未必会信,反倒加重了他的疑心,和咱生出隔阂来。
“反正募捐救国,只咱心里清楚,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必和他们多费口舌,眼下咱就一门心思多募善款。”
小柳红已把话说得透彻,世德再没什么好说的,二人收好存单,上床睡下。
早晨醒来,简单洗漱后,夫妻二人又到报馆募捐去了。
世德进了募捐办公室,刚把军服穿好,还没来得及端起茶杯,杜研奇愣头愣脑的推门闯了进来,辟头就说,“甄兄,你先把军装换下,赶紧领着嫂子回家吧。”
“怎么啦?”世德让杜研奇说得也有些发懵,望着他问道,“出什么事啦?”
“出大事啦!”杜研奇瞪着一双受惊的兔子眼,擎着手里的一份电文稿,说道,“马占山叛变了,归顺了日本人。”
“什么?他不抗日啦?”世德急了眼,吼着问杜研奇。
“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清楚,”杜研奇急着说道,“侬和嫂 子先回去,等阿拉晚上回去,再和侬说清楚。”
“那你怎么办?留在这里不会出事吧?”世德问道。
“没事的,”杜研奇瞪着眼睛说道,“咱们在报上已经说得很明白,咱们报馆只是受委托协助募捐的,只要侬不在这里,要是有人来追问,阿拉就说捐款已让侬带走了,那样,咱就能推脱干净。可是侬要是留在这里,那事情可就麻烦啦。”
听杜研奇说得在理,世德换下军服,就要抽身,临走,杜研奇又叮嘱一句,“甄兄把军服带走,留在这里会惹麻烦的。”
世德将军服团了团,找张报纸包好,挟在腋下,带上小柳红出了门,雇辆车回去了。
回到家里,世德把军服摔在椅子上,转身坐下,闷着不吱声。
小柳红知道世德为什么事闹心,也挨着世德坐下,吩咐丫鬟泡茶来。停了一会儿,才开口劝慰世德,“老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天下的大事,多半是咱左右不了的,好在咱也尽力了,于心无愧,你也不必太伤心。”
小柳红的几句话,帮世德找到了泄气的口子,世德跟着抱怨道,“我就寻思着,当一个平头百姓,要替国家出点力,咋就这么难?可再看看那些掌权的大人物,内战的内战,争权的争权,投敌的投敌,叛国的叛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竟连一个带头替百姓出气的人都找不到,你说恶心不恶心,这样的国家,怎么能不亡呢?”
“天要亡楚,人力是无可如何的。”小柳红安慰世德说,“早先到戏院里去看《霸王别姬》,见项王在垓下四面楚歌,对天长叹,只觉那是戏里的故事,现实中没有,现在看看,这个国家不是也那样了吗?天意呀。”
“我倒不这么看,”世德说道,“还是咱们中国人的心太散了。小时候,我爹在家教我和哥哥古文,有句古语说:兄弟阋于墙,而外御侮。说的是兄弟们不和,在家里打打闹闹很正常,可是一当有外人来欺负你啦,兄弟们就要团结 起来,共同对外。
“可眼下中国不是这样,先是兄弟之间在家里打,打不过了,却要到外面去找帮手,引狼进家,你说,这还有好?反倒是自己家里人,这时都不知该去帮谁了;等到外人给家占了,一群好斗的兄弟却又不管不顾了,你说气不气人?”
“既然这样,你打算把这些钱怎么办?”小柳红见机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