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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江湖客意外得真传(1)(1 / 1)


辰时将过,站前广场上的人多了起来,卦摊前渐渐上了人。身旁有老先生在,甄永信若芒刺背,初一接待客人,未免有些拘泥,直当给第三个问事的人批八字儿时,才放开手脚,松弛有度地把握分寸,将一枚枚铜板 赚 到手里。

甄永信偶尔偷眼瞟看身旁的老先生,但见他微擎左手,时而双目闭阖,拇指在另外四个手指上快速掐动,嘴里振振有词儿;时而双目半睁,冷丁问一两句;时而张大双眼,盯着问卦的人追问几句,最后收起左手,慢条斯理,抑扬顿挫地给来人指点迷津,直到问津的人把钱递过去,老先生青灰色的脸上才复归沉静,神情冷肃地等待下一个人的到来。

果真老到娴熟,甄永信心里暗暗叹服。

约摸看过四五个人后,老先生突然犯起困来,连打了几个呵欠,仍不解困,青灰色的脸上,露出痛苦难耐的表情,时而又伸开双臂,打了几个呵欠,眼泪就流了下来。

甄永信豁然想起,父亲临死前的几天,也是这副德行。那会儿,父亲花光了身上的银子,让二仙堂的老 鸨子轰了出来,灰溜溜地躲回家里,躺在炕上,饱受毒瘾的折磨。甄永信断定,这老先生也有这么一口瘾,心里泛出一丝同情。

果然,又打了两个呵欠之后,老先生打熬不过,起身把八卦图和蒲团胡乱装进犀牛皮箱,急匆匆离开了站前广场。

午时已过,老先生重新拎着皮箱回来时,日已偏西。这会儿,他的手有些发抖,得得瑟瑟地打开皮箱,取出蒲团坐下,两眼显得朦胧迷茫,脸色却变得红润,呼吸时吐出的酒气,不时飘到甄永信鼻孔里。

借着酒劲儿,再给人解卦时,老人的声调明显提高了许多,抑扬顿挫,拉着长音,南方口音也重了起来。

你还别说,这种酒气十足的南腔北调,却帮他招来了一大群客人,老先生不紧不慢,头头是道地挨个掐算,一枚枚铜板,不住地收进箱里。两旁的同行,都看了个眼热,心里开始忌妒这两腮已经塌陷、被鸦片折腾得不成样子的老南蛮子。

又过了几日,一天下午,老先生吃过午饭回来时,浑身抖动得比以往厉害了许多,走路时两脚无根,东摇西晃的。放下皮箱,却无意去打开,而是就势躺到地上,头枕皮箱歇了下来,从他嘴里传来的酒气,也比往常浓烈了些,熏得甄永信有些恶心。

傍晚,站前广场上的行人稀少下来,一排眼明眼瞎的神算们,纷纷收了卦摊儿。

甄永信也装好八卦图。

正打算离开时,见身旁的老先生这会儿头枕皮箱,发出鼾声。物伤其类,甄永信心里不免滋生一丝同情,上前推了推老酒鬼,轻声问道,“老先生,天儿不早啦,该回家了。”

老酒鬼停了鼾声,眨巴一下干涩的眼睛,瞟了甄永信一眼,又向天空望了望,咕噜一声,“天亮了吗?”

“不是亮了,”甄永信听过,忍禁不住,笑了笑,说道,“快黑天啦,该回家了。”

“回家?”老酒鬼像是自言自语地问着,眼里有些湿润,“家在哪儿?阿拉从年轻时起,就不知道家在哪里啦。”说完,一只胳膊强撑起身子,另一只手伸向裤裆,摸了一把,问道,“这么说,刚才下雨啦?”

“没有下雨呀,今天是大晴天。”甄永信说着,往老酒鬼裤 裆看去,那里已是湿漉漉地一片,知道他醉酒时,把裤子给尿湿了,跟着,就闻到一股臊臭气味。

老酒鬼并不介意自己的窘态,喃喃自语道,“老弟,咱算不过那些奸商啊。你瞧,往常他往酒里掺水,我喝两大碗,正好;今儿个,他忘记掺水了,我还喝两大碗,就醉了。”说罢,自己先呵呵地傻笑起来。

老酒鬼笑过之后,试着起身,却觉得有些吃力,望了望甄永信,问道,“老朽还有些醉了,老弟可愿扶老朽回旅馆?”

“一道走吧。”甄永信边说,边伸手扶老酒鬼起身。

老酒鬼身子极虚弱,胳膊的皮下,仿佛裹着的不是肉,而是水,抓住他胳膊,透过皮肉,甄永信似乎感到,已经握住了老人的骨头。

在站前广场南边,过了马路,向东拐,有家不起眼的小旅店,是这老江湖的住处。

旅店里过道极窄,不容二人并行,必须侧身才能走过。到了房间,甄永信怕老人的下 身把床铺弄湿,便帮着把他的裤子脱下。老人就光着身子,爬上床去,扯过被子披在身上。

甄永信手上已经沾了尿水,正要洗手,索性把老人尿湿的衣裤,一块儿装进盆里,打来清水,浣洗起来。

在家从未洗过衣服,冷丁干起这活儿,也不带劲儿,只是胡乱把尿碱洗去罢了,拧干后搭在床头。

这会儿,老人差不多醒了酒,看着平日坐街的同人,这会儿在照料自己,心里好生感激。见甄永信把脏水倒掉,就喊他过来,座在床边休息,二人就此成了知己,话也多了起来。

“老弟贵庚几何?”老江湖开口问道。

“虚岁五十一。”甄永信答道。

“壬酉年生人。”老人听过,自言自语道,接着又问,“我听老弟平日里言语斯文,该是求得过功名之人吧?”

甄永信惊叹老人功底老辣,心里暗自佩服,便不敢拿假话蒙他,老实答道,“老先生眼明,晚生光绪十八年,侥幸中过童子试秀才,本想再有进步,不料倭人入侵,割去辽南,晚生功名梦碎,迫于生计,游走于江湖之上。”

“造化弄人,生生毁了一世英才。”老人慨叹一声,像似自言自语,甄永信却分明听得清晰,老人这是在褒奖他,心中大感快慰,谈兴高涨起来,把近日心里的迷惑亮了出来。

“晚生听老前辈的口音,好像是江浙一带。想那东南是繁华地界,前辈何不在那边发财,却到这里来锱铢赢余?”

见甄永信这样问,老人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叹息道,“说来惭愧啊,”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想当初,老朽也是出身豪门,家父在上 海,开有三家当铺,老朽是家中独子,少不得父母溺爱,一小娇生惯养,身上的毛病就多了起来,起初是逃学,接下来是逛 窑 子,接下来是赌博,再接下来是抽大烟,成天和一些酒肉朋友在街上游手好闲,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所有的毛病就沾全了。

“老天狠心,在那一年,让我双亲驾鹤西归,儿子就从父母掌心儿的宝贝,一下子成了孤儿。不通经营,成天和一帮狐朋狗友鬼混,只两年功夫,家父留给我的三家当铺,全都改姓易人。

“见我成了穷光蛋,一帮酒肉朋友也作鸟兽散,我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整日里浪迹街头,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勉强弄个温 饱,二十岁那年,遇上了‘大师爸’过江龙,收我为徒,开始随‘大师爸’游走江湖。‘大师爸’见我机灵,有悟性,会做事,把我当成真传弟子,口授《英耀篇》于我,只怪我不争气啊,屡屡触犯行规,盛怒之下,‘大师爸’将我扫地出门,勒令不得在江南做局。我便只得到北方来……”

“你坏了什么规矩?”甄永信对“江相派”山规,极感兴趣,不等老先生说完个人的经历,插嘴问道。

“‘江相派’山规太多,约束弟子极严,比方说,不得骗色,不得做‘瓜’‘一哥’……”

“什么是做‘瓜’‘一哥’?”甄永信太着急,等不及老人把话讲完,紧着问道。

“就是在做局时,不把本分的老实人置于死地,一旦那样,就会让人识破你,坏了门风,断了自己和同人的财路。”老先生解释道。

甄永信恍然记起,自己当初拜徐半仙学艺时,徐半仙也曾这么叮嘱过,只是不如“江相派”讲得这么职业,结果自己自作聪明,就惹出了人命官司,被迫亡命天涯。看来这“江相派”还真的绝非浪得虚名,必有更专业的秘笈深藏不露。

怕错过眼下的机会,甄永信跟着又问道,“老前辈刚才提到的《英耀篇》,是一部什么书?”

老酒鬼闻言,脸上略显为难,顿了一下,说道,“《英耀篇》不是书,是‘江相派’的真传口诀,通常是‘大师爸’口授给真传弟子的。‘英’是指一个人的家世;‘耀’是指通过巧妙的手段,洞察问卜者的家世,以便因势利导,把银子赚下。一般同门弟子中,只有‘个头’能够‘压一’者,才能获此真传。”

“‘个头’、‘一’是什么意思?”甄永信见老酒鬼开始吐露秘籍,生怕失去机会,盯着问道。

“‘个头’就是仪表威严,能让问卜者见而敬服,且天质聪慧,口才极佳者,‘一’指的是一般问卜者。”

“老前辈可肯把《英耀篇》说出,让晚生听听?”

老酒鬼轻笑一下,说道,“其实,第一天见到你,刚一搭话,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空子’……”

“什么是‘空子’?”

“就是没获‘大师爸’真传的江湖客。”老先生解释之后,接着刚才的话头往下说道,“只是看了你两天,觉得你功底坚实,‘敲’、‘打’、‘审’、‘千’、‘隆’、‘卖’还都有些模样,不亚于‘江相派’已出师门的真传弟子,便知你悟性极高,绝非等闲之辈。”

“老前辈请慢些,学生有些懵懂,刚才您说的‘敲’、‘打’、‘审’、‘千’、‘隆’、‘卖’,指的都是什么呀?”

“这是算家探明问卜者家世和欲求的手段,所谓‘敲’,就是用言语去探明对方,据我观察,这一点,你已做得不错了。

“‘打’,就是在和问卜者交流时,趁其不备,突然问起你想知道的事端,这样既能掏出真货,又能弥补你言谈不慎时出现的破绽。

“‘审’,就是根据问卜者的言语、神态、衣饰等,作出适当的定位判断;‘千’,就是恐吓威胁,逼着问卜者说出真话;‘隆’,就是吹捧恭维,让问卜者心里获得些许快慰,为的是能让他痛快地把钱掏出来。

“‘卖’,就是妄下断语,让问卜者心服。这些都是教条,具体做来,还需灵活机智,相机行事。

“譬如,有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人跑来看相算命,他外穿一件七八成新的熟衫裤,入门后迟疑片刻,看看四周无熟人,这才放心走入。看他手尖脚细,皮肤细嫩,面色憔悴,双目无神。

“问他算命还是看相,他先问清酬金后,才答道,‘先给我看看气色吧。’不消说,这青年男人的行藏动作,已经把他自家的身世和遭遇告诉我们了。他衣着称身却已破旧,手尖脚细而愁苦,表明他是个‘二世祖’之流的人物,两三年前还阔绰,只是近年破落了。

“青年人总喜欢三五成群的前来看相算命,可此人的反常,这只有两种可能:或是他心里有难以言喻之隐情;或是眼下穷极无聊,往日酒肉朋友已作鸟兽散,现在落魄街头。你‘敲’他一下,看他若非前者,则要考虑后一种可能了。

“而通常一个富室败落,不外乎三种原因:一是生意失常,一是天降横祸,一是自身挥霍无 度,五毒俱全。而‘二世祖’们落破的原因,十之八九,是第三种。只有那些不久前还在花厅妓馆称豪显阔的膏粱竖子,穷死也要留下一两件光棍皮来遮门面,也只有这种人,穷了,就失掉了往日的狐朋狗友,才会独自游荡,怕见从前那帮狐朋狗友。

“从他破落的缘由,又可推出,他可能幼年丧父,有兄弟,也不会太多。因为,如果其父尚在,或有兄长当头,断不容他胡作非为,把那份家业破败光了,只有那些‘二世祖’,在慈母的溺爱下,才会养成挥金如土、好吃懒作的恶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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