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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江湖客衣锦归故里(2)(1 / 1)


第二天上午,妻子又跑回家里嚷嚷,说她恶心得不想吃饭了。

母亲在炕上斜眼瞅了她一眼,问道,“又有啦?”

玻璃花眼见她妈问出这话,就不高兴了,“啥又有了?我刚才去看热闹,看过了,就开始恶心,那徐半仙的棺材缝里,直往下流水,臭得呛人,苍蝇成群地围着棺材。听说济世堂邵掌柜的,昨天刚放了回来,今天又被日本宪兵带走了,听说这回,是大连衙门里派人来捉走的,金宁府衙门的法官也被撤了职,听说徐二把金宁府衙门一块儿给告了,说他们收邵家的贿赂,贪赃枉法,草荐人命。济世堂的大门都关了,伙计也不知躲哪去啦?”

甄永信听了一会儿,觉着没意思,又开始睡觉。

又过了一周,一天傍晚,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人来找甄永信,说有要事相商。

玻璃花儿眼把客人让进里屋,转身推醒丈夫,说有客人来了。

甄永信起 身,睁眼看时,见此人中等身材,偏瘦,已剪了辫子,头发从中间刀劈一样向两边分开,宛若从中间翻开的一本书,头上像抹了猪油,煜煜闪亮,散发出一种蔫萎的花香味,玻璃镜片后,是一双稍稍凸起的眼睛,白眼球大,黑眼球小,尖瘦的下巴,下巴下面的白衬衫上打着领结,一身青色西装,像秋天里羽毛丰 满的乌鸦。

此人姓盛,名世飞,是金宁城里有名的讼棍,常年在官司人和衙门之间混饭吃。

甄永信认得他,只是不曾结交过,今天第一眼看到他,心里就大致猜出他的来意,却故意装着不认识,转脸问妻子,“这位……”

来人贴着炕沿坐下,抢着回答道,“小人盛世飞,城里贵和诉讼师事务所执业诉讼师,这是我的名片。”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印制精美的名片,双手递给主人。

甄永信接过名片,刚看过一眼,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先是一惊,接着马上变得热情起来。

“噢,原来是盛讼师,惭愧,惭愧。不知道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甚是冒昧,还望兄台见谅。”甄永信一边拱手,一边客气,一边要下炕穿鞋施礼。

盛世飞看出甄永信正在他面前演戏,不等他把一通酸话说完,就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把甄永信摁在炕上,嘴角现出一丝冷笑,说道,“甄兄太客气了吧,小 弟何等人物,敢承受仁兄如此重礼?”

“哪里,哪里,盛兄大名,在金宁卫可算是如雷贯耳,今日屈尊光临,蓬荜生辉,实乃三生有幸啊!”甄永信仍旧酸溜溜地说着浪话。

“兄台再要这样说话,小 弟可真要找个耗子洞钻进去了。”盛世飞打断甄永信,直截了当,挑明来意,“小 弟今天来,实有一事相求。”

甄永信没料到盛世飞能把事儿挑明得这么快,心里缺乏必要的准备,愣了一下,把已到嘴边的一大堆客套的话,又吞回了肚里,眨巴了两下眼皮,装作糊涂,两眼懵懂地问道,“仁兄搞错了吧?小 弟实属一介书生,能帮上仁兄什么忙?倒烦盛兄屈尊来求?”

一番口舌,盛世飞领教了甄永信的厉害。

盛世飞原想先拿大话吓他一吓,迫使他就范,现在看来,这一招,不一定好使,就临时改了口,直奔主题,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盛世飞郑了郑脸色,接着说道,“那徐二大闹济世堂,是甄兄在背后作的法吧?”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甄永信听盛世飞说出这话,一脸惊骇,满眼受委屈的样子,生起气来,把屁股向盛世飞挪了挪,嘴角喷味地解释道,“世飞兄,人命关天,岂可儿戏?小 弟纵然无知,也不至于糊涂到这等地步,去干涉人家的命案!”

“你看看,”盛世飞面带干笑,直截了当打开天窗说亮话,“甄兄把我当阿斗了不是?也太小看兄弟了吧?可甄兄别忘了,兄弟我也是金宁城土生土长的坐地户呢,好歹也在衙门里混迹多年,那徐二递到衙门里的诉状,笔锋老辣,辩词凌厉,若非甄兄老笔,金宁卫何人能成?实话说了吧,甄兄,这回,若不是仁兄代笔的这篇诉状,法官田本先生很容易就判徐二一个刁民滋事,一顿棍杖驱散了事。只是田本先生这回自作聪明,仗着自己能说几句中国话,看过诉状,大加赞赏,硬是把邵掌柜的抓了起来,破费了邵家一大笔银子,用来捞人。那邵家原想花点银子了事,不想仁兄却不依不饶,又把这事捅到大连的衙门里去了,田本先生也就此丢了职,被遣返日本。昨天,我去了大连,托朋友帮忙捞人,得知这回起作用的,还是仁兄的诉状,不得已,只好来求甄兄,好歹看在乡邻面子上,高抬贵手,放邵家一码。”

甄永信看已被戳穿了窗户纸,再抵赖下去,也就没味了,叹了口气,沉着脸说道,“唉!兄弟我也是仗义而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行啦!”盛世飞见甄永信吐露真言,才放下心来,笑了笑,劝说道,“邵家人这几天,可是肠子都悔青了,口口声声埋怨自己不该贪图小利,在房价上勒你太狠,这不,今天他们让我来,就是来求你,那贵府的老宅,这回他们原价还你,也望仁兄抬抬手,放他一马,帮着了结了这桩官司。”

甄永信闭上眼睛,低头合计了一下,又抬头看着盛世飞,说道,“这房子,已让邵家住过几年了,现在我原价赎回,是不是太贵了?你看这样成不成?世飞兄,你回去跟邵家商量商量,让他们把折旧给算进去。”

“那按甄兄的意思,该出多少?”盛世飞问道。

甄永信伸出五个手指,在盛世飞面前晃了晃,盛世飞看了,点了下头,说道,“好,我这就去和他家老爷子商量,马上就给你个回话。”

“等等,”甄永信又喊住盛世飞,说道,“徐二那边儿,也得打点,不打点,他要是硬撑下去,我也奈何他不得,你说是吧?世飞兄。”

“这是自然,”盛世飞说完,又问道,“照甄兄的意思,徐二那头儿,给多少合适?”

“怎么也得这个数。”甄永信伸出右手,做出个“八”字形。盛世飞看过,也不还价,起身回去了。

一切都进展得顺利。下午,甄永信和邵掌柜的父亲,分别在买房契约上签了字,双方交割过银子,甄家的老宅出手几年后,又回归了甄家名下。

当天晚上,徐二又来找甄永信,商量接下来的事。甄永信问道,“邵家的银子,交割了?”

徐二说交割了,跟着又问甄永信,济世堂前的灵堂,现在是不是该撤了?

甄永信觉得,事情的进展,已经完全符合他的预期,再僵持下去,弄不好会生变故,还是见好就收吧。思量了片刻,对徐二说道,“撤了吧,一便就出殡吧,你爹也好早点入土为安。”

徐二听甄永信这样说,也觉得挺合自己的心意,点头答应下来。

临走,徐二掏出二百两银子,放到甄永信的炕上。

一见到白晃晃的银子,甄永信像受了一惊,厉声喝斥道,“徐二!这是你爹的命换来的,谁让你随便就给人了?记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它!”停了停,又说,“明儿个,你把丧事办完,趁早去走正道儿,找个正经事干,别再到街上鬼混了,要不,以后我可帮不了你什么忙了。”

徐二见甄永信说出这话,感激涕零,连连称是,揣起银子回去了。

玻璃花儿眼见徐二走了,就没停过对丈夫的数落,只是声音比早先要小一些。

丈夫不知该怎么跟愚顽无知的妻子讲道理,过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声,“天下银子无数,不是什么银子都能花的。”

六月初六,是皇道吉日,宜乔迁。一大早,甄永信就雇来两辆马车,把值钱的家当装上车,搬回修缮一新的甄家大院。之前,他花了不少的银子,把他记忆中甄家鼎盛时期的家中陈设,重新置办上来。

搬家的马车到时,大门边儿点起两挂鞭炮,剧烈的炸响,惊得辕马差点尥了蹶子。好在这会儿,需要搬动的东西不多,简单的一些行李抬进屋后,前来贺喜的人,就在院中摆开的席桌边坐下。从福兴楼雇来的厨师,在耳房的灶台上煎炒烹炸。洒席上,水陆杂陈,觥筹交错,盛世飞也来道了喜。

盛世飞是甄永信新交的朋友,两人达成默契,往后甄永信每接到别人求写诉状时,都要事先和盛世飞打声招呼;而盛世飞揽到大案时,一定求甄永信给写诉状,这样一来,甄永信虽无诉讼师营业执照,平日里却也能在别人的诉讼里讨得一杯羹。

赎房、乔迁的这段日子,甄永信几乎每天都要回家开箱取银子,很快,第一箱银子就见了底儿。

玻璃花儿眼虽说心里老大不乐意,可银子毕竟是丈夫带回来的,再说花的钱,也都是有帐可据的,眼下也只好把老大的不快,憋在心里。只是当年卖房时的窘迫,至今还在玻璃花儿眼心里挥之不去,所以当看见丈夫打开第二个银箱时,玻璃花儿眼就实在憋不住了。她先是趁第一箱银子花光后,丈夫不顾家中已买回的家具,又买回两件紫檀衣柜,玻璃花儿眼就开始指摘丈夫不会过日子,枉花钱,把一箱银子,稀里糊涂地花完;接着,她又为丈夫乱花钱的毛病,找到了根源,说是丈夫的家族,就存有这种毛病,是根儿的事儿,并举出丈夫的父亲为例,只几年工夫,就把若大的一个家业给败坏光了;最后,她就借口中国人的传统是男主外、女主内,把剩下的银箱的钥匙,从丈夫手里收了过来。

失去了财政支配权,做为丈夫,甄永信在家里慢慢的也就失去了尊严;而玻璃花儿眼妻子呢,恰恰相反,由于重新夺回了家庭财政支配权,从前管束丈夫的习惯,慢慢地就恢复了,开始不断地否定丈夫一项项的预算支出。

她先否定的,是丈夫要给公爹坟前立碑的事。

这可是丈夫很久以前向父亲许的愿,答应要在父亲坟前,立一块比爷爷 的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从前他力不从心,一直耽搁了,如今有了实力,就想了却这个心愿。

妻子却说,“还是先管活人吧!别看家里现在有几两银子,可钱越来越不当钱了,这点钱儿,算啥?要想花,几天就能花光,花光了,以后怎么办?再典当?再卖房子?总不至于把你爹的墓碑也拿去卖了吧?”玻璃不管不顾地数落着丈夫。

甄永信被妻子的话噎得透不过气儿,却又不敢发作,只好忍气把这事儿先放下,心里却不免思念起天津的妹妹,幻想要是和妹妹在一起,妹妹绝不会像玻璃花儿眼现在这样对待他,只是不知妹妹现在在哪?过得咋样?

因为囊中羞涩,丈夫慢慢的减少了出门儿的次数。道理很简单,一出门,就有人请吃请喝,吃喝之后,回到家里,又申请不到回请人家的银子,时间一长,甄永信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索性待在家里,倒也免去了不少尴尬。

妻子对丈夫这种三门不出四户的行为,也变得不能忍受了,开始还是比较含蓄地抱怨,说金山银山,坐吃山空;家存万贯,不如日进寸金,一大家子人,要是没个像样的营生,迟早要坐吃山空的,最后败了家,还要从这座院子搬出去。

说完这话,看看丈夫还没理喻,玻璃花儿眼就失去了耐心,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告诉丈夫,说趁孩子现在还小,自己的身子还年轻,得出去干点什么营生才是,像现在这么年纪轻轻的闷在家里,多暂是个头儿?

这种启发有了成效,丈夫也觉着,成天待在家里太憋闷,早就想摆脱妻子的絮叨了,一段时间里,他甚至曾发狠要离家出走,再闯江湖。只是那段时间,晚上睡觉时常做恶梦,心里有所顾忌,才打消了出走的念头。现在听妻子一天紧似一天地唠叨,他就想起了师傅走后,留下的卦摊,一直空闲在那儿,想想现在已今非昔比,饮食无忧地坐在那里消磨时光,也是一件逍遥快事。

这样打定主意,第二天一大早,甄永信就提了把扇子,到了师傅家。

徐二自打发送了父亲,对甄永信的话是言听计从,见了面,哥长哥短的不敢怠慢。前些日子,又用邵家给的安抚钱,买了辆马车,干起了拉脚的生意,天天也能弄个温饱。今天早晨,刚要套车出门,见甄永信来了,就迎上前去招呼。

甄永信开口问道,“老二,师傅卦摊上的东西,还在吗?”

“在。”徐二说着,就进里屋,把父亲留下的那堆东西搬了出来。一幅八卦图和小卦桌已落满尘埃,在院子抖了抖,又拿抹布擦拭一番,就有了原样。

徐二帮着把卦桌搬到街上,放在早先徐半仙坐摊的地方,甄永信在桌后支起一把交椅,斜依着在椅子上坐下,徐半仙生前的事业,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甄永信成天到晚,坐在一把交椅上,云山雾罩地搬弄口舌,言语比早先油滑顺溜了许多,每天也能弄上几枚铜板。

玻璃花儿眼见钱儿就乐,甄永信耳边也少了不少聒噪,日子就又恢复了平静。

一天上半晌,卦摊前围了不少人,甄永信正神定气闲地给一个老太太解梦。老太太昨天晚上在梦里让狗撵了,惊得她半宿没睡。

甄永信叫老太太把梦的脉络,从头到尾讲一遍。老太太就把能想起的梦境絮叨出来。

甄永信斜依在太师椅子里,麻达着两眼,有一打无一打地听着老太太絮叨,一边心里合计着,该怎么把这饶舌的老太太打发走。

正这功夫,忽然觉得双腿突然被人用力抱住,甄永信吃了一惊。睁眼看时,一个黑脸汉子,正跪在他身前,眼里噙着泪水,摇动他的双腿,嘴里一迭声喊着,“活神仙呀,俺可找到你啦!”

此人五短身材,面相凶恶,说话粗声大气。甄永信隐约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人,只是这些年在江湖闯荡,阅人太多,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汉子看出甄永信的疑惑,赶紧提醒他道,“甄神仙呀,当年,你在俺村里给俺算命,说俺有刑狱之灾,俺不光不信,还打了你,结果当天就被关进了老毛子的监狱,今年春天,小鼻子赶跑了老毛子,才把俺从监狱里放了出来。俺一出来,就到处打听你,寻找你,知道你是城里人,隔三差五,俺就到卦摊这块儿转悠,今儿个,可算找到你了,甄神仙呀!”

甄永信明显咸到自己的两腿在颤抖,两颗烤瓷门牙,也开始隐隐作痛。他霍然记起,此人正是他初入江湖第一天,在夏家店碰上的第一个主顾,当时因言语不得体,一言不合,挨这汉子一顿胖捧,打掉了自己的两颗门牙。眼下此人又找来了,虽说早已时过境迁,却不知他现在究竟要干什么?也就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主儿。甄永信心里突突乱跳起来,愣了半天,才嗫嚅着说道,“江湖语言,何必当真?也怪我当时不会说话……”

“不的!先生,你算得太准了!你真是活神仙啊!你说得太准了!一点儿都有不差!那天,你跑了,俺就把气儿出在了同伴铁头的身上,一铁锨劈下去,铁头就倒下了,这一锨下手太狠,把他头劈开了,还好,人没死。可是人家里的人就告了状,当天老毛子警察,就把俺捉起来了。”黑脸汉子一口气儿,把当年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确信眼前这汉子暂时没有暴力倾向,甄永信心里稍微安稳了些,壮着胆子,问道,“你那叫铁头的同伴,现在怎么样了?”

“咳,瘫了!”黑脸汉子叹息道,“俺这心里,难受啊!从监狱出来后,俺除了帮他家干活,也不知有什么好法子,帮俺赎一赎罪过,俺这才到处找你,求你给俺想个法儿,让俺后半生能过个舒坦的日子。”

听到这里,甄永信完全放下心来,心里隐隐也有一丝儿自责,闭眼想了一会儿,拿出一张纸儿,恭恭敬敬,用正楷写了两行小字儿,“不发火,多行善。”写完,递给那汉子,告诉他说,“回家,把这个贴到炕头,天天没事就看几眼,时间长了,就好了。”

那汉子得了字条,如获神明,跪到地上给甄永信磕了两个响头,起身要去褡裢里摸钱。甄永信赶忙站起身来阻止他,劝说道,“别掏钱,掏钱就不灵啦。”

那汉子在甄永信面前,一时没了头脑,乖顺地听了劝,嘴里不住地嘟囔着,“真神仙,真神仙啊!”

从这一天起,甄神仙的说法,就在城里传开了。

此后甄神仙就忙得没功夫睡觉了,卦摊每天被围得水泄不通,问卦、算命、相面、看手相、扶乩、解梦、择吉日、看风水、写诉状打官司,搞得甄永信成天焦头烂额,常常把李四的谶语,错安在了张三身上;把周五八字,当了成王二麻子的。城里的一些无赖,甚至利用了这种忙乱,趁机耍赖,偷逃了算命钱,让甄永信回家后,经常在玻璃花儿眼那里交不上账,遭到玻璃花儿眼的训斥。

九月初三,傍晚,甄永信给最后一个问卦的人批完了流年大运,打算收摊儿,忽然觉得身后有个人影在晃动。这人的身影在这儿晃了挺长一段时间,好像半下午时就在这晃着,只是因为太忙,甄永信没功夫去搭理,直到这会儿,才有了空闲,转身朝那人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甄永信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倏地站了起来,喊了一声,“慕仙贤弟?”说着,两手搭在贾南镇的肩上使劲儿晃了起来。

“甄兄!”贾南镇一把抓过甄永信的手,兄弟二人相视而立,好生激动了一会儿。

“什么时候到的?”过了一会儿,甄永信才问道。

“半下晌。”贾南镇应声道。

“干嘛不喊我呢?”

“看你太忙,怕害了你的生意。”

“咳,哪儿的话?愚兄在此设摊儿,纯属消遣时光,岂是靠此为生?走,回家去。”甄永信说罢,匆匆收了摊儿,把案几椅子搬到徐二那里,领着贾南镇回家去了。

一进甄家大院,看是三进的庭院,贾南镇先自矮了三分,再看看正堂雕梁画栋,陈设华丽,更是自叹惭愧。

甄永信把贾南镇让到里屋炕上,喊过玻璃花儿眼,相互介绍一番,又把怀里的铜板掏出,递给玻璃花儿眼,吩咐道,“今晚别做饭了,到饭馆订一桌,给我兄弟接风。”

自打丈夫日日有了进项,玻璃花儿眼就收了性子,对丈夫也客气了一些,听丈夫吩咐,也不像往常那般生气,挺给面子,接过钱出去办置了。

趁这工夫,甄永信和贾南镇开始叙起旧来。贾南镇问道,“哥哥不是把房子卖了吗?这房子……”

“这就是愚兄家的老宅,”甄永信得意地说道,“今年回家后,重新买了回来。”

贾南镇听过,吃了一惊,脱口说道,“这么说,自鲅鱼圈别后,哥一定是发达了?”

“发达谈不上,倒是小赚了一笔。”甄永信掩饰不住内心的展样儿,得意地随口说道。

“这些年,哥哥做的是什么生意?”贾南镇瞪着眼睛问道。

“一言难尽啊,”甄永信叹了口气,把离开鲅鱼圈后经历,半真半假地简单叙述了一遍,“自贤弟别去不久,皇上就下了诏书,科举废弃,那赵家子弟原本不愿读书,又是科举无望,就有了撤馆的意思,我借机就结了账离开。当时本想到盖州寻找兄弟,可追到盖州后,又听说你去了奉天,我随着又追到奉天,寻了几天,也没找到兄弟,就在奉天督统衙门谋了个差事,积攒了点钱,又辞了差,在京津之间跑起了生意,药材、绸缎都曾贩过,赚了点银子,后来听说小鼻子把老毛子赶出了辽南,就收了业,回家了。”

“哥哥真是天人,凡事总有天助,左右逢源,叫人艳羡。”贾南镇听过,极是仰慕,顺口夸赞道。

“什么天人?只是运气略好而已,”甄永信心里得意,嘴上却客套道,“这些年江湖闯荡,哥心里所挂念的,只有贤弟一人,每到一处,都格外留心,期望与贤弟不期而遇。不知贤弟这些年,在何处闯荡?”

贾南镇虽不十分相信甄永信的这些话,听了心里却舒坦,觉得如今有了可以交心的人,多年的苦衷,就一口气倒了出来,“唉,不堪回首啊,”贾南镇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悲叹道,“自鲅鱼圈别兄而去,到盖州待了几天,就去了奉天,不想在那里并不如意,大城市人,太奸猾,不好忽悠,我又一直北去,到了齐齐哈尔,本想赚够五百两银子,就回家置办些田产,成家立业,过个安稳日子,不想正应了那句老话,‘穷不走南,富不走北。’在齐齐哈尔遇上胡子打劫,把这些年的积蓄,打扫得干干净净;无奈只好从头再来,动身去了牡丹江,可是在牡丹江又让胡子打劫了,只得再从头来;谁知十天前,在开源又遭了胡子,这回更惨,连我的卖药道具,都给劫去了。我就死了心,相信自己命中无财,不想再干了,打算取道旅顺,坐船南下回家。今天中午到了金宁府,听说老毛子跑了,估计哥哥该回家了吧,就在这儿歇了脚,打算进城看看,指望能碰上哥哥。果不其然,真的找到了哥哥。你看,哥,我早就说过嘛,咱们兄弟情缘未尽吧?”

说到这里,二人高兴地笑了一会儿,甄永信又问道,“贤弟此去,有何打算?”

贾南镇听罢,又叹了一声,说道,“实不相瞒,小 弟现在实属厚颜过江东,已是山穷水尽,哪里还敢奢谈什么打算?”

甄永信听后,心里也有一丝伤感,沉吟片刻,抬头看了一眼贾南镇,说道,“要是这样的话,愚兄倒有个主意,不知合不合贤弟的心思?”

“哥哥但讲无妨,小 弟一向敬佩哥哥,但有见教,必是生门。”见甄永信说出这话,贾南甄紧着巴结道。

甄永信就势说道,“下午你也看见了,哥现在实在太忙,抽不出身,好多需要外出去做的大生意,都耽误了。要是贤弟不嫌弃,肯留下帮哥做些事,哥就可以腾出手来,出去做些大生意,这样一来,你我兄弟二人,各有营生,互相帮衬,又互不相妨,岂不两全齐美?”

听甄永信说出这话,贾南镇略显为难,嗫嚅道,“这样,好是好,只是小 弟对八字算命的套路,一窍不通,怎能顶得起哥的生意?”

“这有何难?江湖把戏,见机行事而已,”甄永信见贾南镇有些为难,趁机劝说道,“凭贤弟的天分,我敢保证,不出半个月,定能驾轻就熟。我这儿有几本书,贤弟可拿去翻翻,这几天你先跟着我学做,等上了道儿,就以我徒弟的名份坐摊儿。这样,就免去独创名号的艰难,也会给贤弟省去一番周折。”

“这样固然好了小 弟,可哥哥怎么办?”贾南镇心里得意,嘴上却客气道。

“实不相瞒,兄弟,愚兄现在即便不在这里坐摊儿,光是上门的生意,也够忙活啦;另外,贤弟坐摊儿时,如遇有大的生意,感觉自己难以应付,不也妨推荐给哥,咱俩合做,那样一来,咱兄弟二人兵合一处,将打一家,还怕银子不往咱兄弟的兜里跑?”甄永信说道。

“那是自然,这个,哥不消叮嘱。”

二人又说了一阵,甄永信脸上略显出一些为难,顿了顿,说道,“贤弟此来,哥的屋舍又宽裕,按说留贤弟在此吃住,不在话下,可是有一点,兄弟恐怕还不清楚,那什么,就是你嫂子这个人,性情暴烈,不能容人,时间一长,必生事端,一旦那样,反倒伤了你我兄弟的和气。我看这样吧,今天你先在这儿住一夜,她还不便发作,往后你就住在平日存放桌案的徐二那里,他是我师傅的儿子,从前是个街头泼赖,现在已改邪归正,极好相处,你也不必付房费,日常得便,买些洒菜,相互酬谢一下就行。”

说话间,玻璃花儿眼叫的酒菜送来,兄弟二人推杯换盏,直吃到深夜方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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