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家里没有钱给父亲买口像样的棺材,最后不得不由舅舅出面,和棺材铺掌柜商量,用甄家坟地上的五棵落叶松,给父亲换回一口杨木棺材,才使父亲勉强如愿地埋到了自己父亲的坟前。
十二岁的儿子这时才明白,眼下要给父亲立一块比爷爷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显然是不合适的。
整个守灵期间,儿子都没听到母亲一声哭丧的哀啼,也没见过母亲流过一滴眼泪,仿佛在从前的某一天里,母亲已经把她一生的眼泪,一次性给哭干了,只剩下一滴,每天挂在眼角,欲滴未滴的映射着她内心的痛苦。
令儿子更诧异的是,那滴眼泪,居然在父亲死后的刹那间蒸发了,母亲仿佛一下子摆脱了,又恢复成一个正常的人。
母亲是在十八岁那年嫁到甄家的。
在她之前,父亲已经娶过一房。
原配是按照门当户对的婚姻公式结合的,自然,新娘也带来一笔可观的嫁妆,只是那女人福浅,身体一直不好,也没留下一儿半女的,婚后不到十年就死了。
按父亲当时的想法,续弦也应当讲究门第的,只是那会儿父亲的名声不大好,已是城里出了名的膏粱竖子,但凡有点模样的人家,都免谈这门亲事,无奈父亲只得降尊纾贵,娶了一家佃户的女儿,条件是免除这家佃户的欠的十石税租。
母亲刚过门儿时,甄家也还算殷实,虽说祖上留下的黄白之物和前妻死后留下的不菲的嫁妆,已经被酒色赌嫖中滚爬的丈夫挥霍得差不多了,可毕竟还有一千多亩上好的田产,一座三进的大宅院儿,每年收取的田租,也是可观的。
只是父亲日常开销太大,有时必须靠卖掉田产才能应付。
母亲曾想劝阻他,但父亲总会用一句话反驳妻子:“这是我爹留给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婚后挺长一段时间里,妻子就是这样过着半守寡的以泪洗面的日子,直到儿子出生,心里有了指望,才停止了天天流泪。
幸亏孩子挺听话,没沾上他父亲身上的那些毛病,上了私塾,也知道用功,每天夜里,娘儿俩守着一盏油灯,儿子背书、写字,母亲就在一旁纳鞋底儿,绱鞋邦,时不时地往油灯里添油,心里盼望着丈夫死后,儿子将会重兴家业。
这种盼望是有根据的,因为儿子在脱掉孝衫的第二年,参加童子试时,就中了秀才。
发榜的那天,母子俩有些得意忘形,多年以后,儿子才发现,原来母亲也会笑,而且笑起来显得那么甜,那么俊俏。
晚上娘儿俩依旧守在油灯旁,母子俩这会儿什么也没干,儿子既不背书,也不写字,母亲也没像往常那样绱鞋,只是在油灯旁那么坐着,一句话也不说,直到灯碗里的油耗尽了,母子俩才躺下。
乡试是在后年的春季。
秀才中第后,甄永信离开了学馆,在家温习。
这样既可为母亲省下一笔束脩钱,又可避免学馆里学弟们每天嗥嗥诵书的打 挠,可以静下心来,准备后年春天的乡试。
甄永信一直相信,如果不是小鼻子攻城,母亲的愿望是不难实现的。
小鼻子士兵是三月初四那天早晨突然包围金宁城的,大炮就架在离东门外不远的山坡上。
一向宁静的古城,霎时像热油锅里滴进了水,炸开了锅,往日悠哉悠哉的市民,突然像被狼群合围的山羊,在城市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乱蹿,直到确定城已被围,无法逃走,才惊恐万状地蹿回自己家里,闩上门,等待不可预测的恐怖降临。
攻城是从上午八点开始的,先是隆隆的炮弹爆炸声,炮声只持续了一个时辰,跟着就是枪声和稀奇古怪的惨叫声。
母亲浑身哆嗦着把同样浑身哆嗦的儿子推进门房的地窖里,把地窖口盖好后,又搬过一口酸菜缸,把地窖口堵住,地窖里立时一片漆黑,空气也像凝固了,喘不过气儿来。
时间过得挺慢,时而昏睡、时而恐惧、时而饥饿,甄永信觉得,就这么闷在地窖里受罪,还不如在空气透明的阳光下,被小鼻子一刀戳死了好受些。
就在这时,地窖门打开了,那已是破城第二天的下午。
“出来吧。”母亲打开地窖,在上面喊他,浑身已经不哆嗦了。
“小鼻子走了?”
“没走,来了。”母亲平静地说,而后就把守城官兵全部战死,小鼻子正在全城戒严的事告诉了儿子。
当儿子问母亲为什么不一块儿进地窖时,母亲仍那么平静地说:“你还年轻,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那年,母亲还不到四十岁,看上去,确实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
一周后,甄永信重新来到街上时,城头已经飘着白底红心的日本旗,小鼻子士兵在城门口站岗,街上显眼的地方,都贴着占领军的告示,上面说从即日起,金宁城已归大日本帝国关东州管辖,改光绪年号为大政年号。
街上的行人都小口喘气,猫步走路,眼中流露着受惊小鸟的神情,三三两两地围观告示,低声嘀咕几句,就分开了,显然他们对谁当皇帝、当谁的子民并不感兴趣。
又过了几天,小鼻子就在城里办起了公立学校,免费招收适龄儿童入学。
公学堂的教师都是日本人,用鸭子叫声一样的鬼话给学生讲课,教授的全是和私塾不一样的知识。
公学的兴办,意味着科举考试的终结,彻底摧毁了甄永信的光辉前程,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大清国,是那么的热爱。心里就开始诅咒万恶的小鼻子,祈祷它早点灭亡。
这种祈祷很快就应验了。
冬天里,老毛子来了。
这是一批和小鼻子完全不同的士兵,面皮白皙,高鼻梁,深眼窝,眼珠子灰黄,像羊眼,身上却长满了猪毛。
他们是俄国士兵,取代日本人来到这里。
让甄永信高兴的是,日本人围城前就逃走的大清国副督统衙门里的官员们,也跟着老毛子回来了,又驻进衙门里发号施令。这就证明,大清国的科举考试又要恢复了。
实际上,科举并没有恢复。
因为不长一段时间后的一天下午,老毛子士兵突然包围了督统衙门,解除了卫兵的武装,抓走了副督统大人,俄国人成了这里的主人。
光阴就这么耗着,一晃,甄永信已经二十二岁了,眼看过了成亲的最佳年龄,想想眼下科举无望,母亲就张罗着为儿子操办婚事。
总结了自己婚姻的不幸,她就把过错记在门不当户不对上,发誓说什么也要给儿子说一家门当户对的闺女。
她忘记的只有一点:丈夫死的时候,家里已经连买一口杨木棺材的钱都没有了。
这让媒婆们挺犯难。
最后,城南客栈管房的刘寡妇物色到了一个合适的。
说是东城刘家大院外,三间门房里住着一家三口,是刚从黑龙江搬来的,操一口满腔儿,说那家老爷子是松江团练副使,官秩六品,解甲到此安家,一个闺女,刚过二十,炕上地下没的说,劲儿好个人物。
按说呢,这家的官品是低了些,可眼下没有更合适的,无奈,两家相互交换了八字。
三天后,刘寡妇再进甄家大门时,快活地击掌相庆,说徐半仙给批了八字儿,是天合之作。
既然神仙都这么说,母亲也无二话,接下来就下了彩礼,订了亲,选了良辰吉日。
为了筹措婚事,母亲不得不把一副金手镯、一套玛瑙镶金发簪典当出去,才把儿子的婚事办得像样,勉强没让外人笑话。
问题出在婚礼过后的第二天早上。
因为婚礼上,从把新娘抱下轿子,用打着同心结的大红绸带牵着新娘上堂叩拜,再引进洞房,一直到夜里掀掉新娘的大红盖头,新娘粉面桃腮上一双微眯着的笑眼,风情万种地冲他莞尔一笑,两人会意地一同吹灭大红蜡烛,一切都那么完美,没有一丝缺憾。
只是早晨醒来,新郎偷看新娘画妆时,新娘瞪他一眼,甄永信的心就一下子凉了半截儿。
新郎清楚地看见,新娘瞪着的左眼球,有一绺清晰的白絮一样的东西,宛若孩子玩耍的带有白色纹饰的玻璃球儿。
新郎的心沉了一下,板着脸出去,到堂屋告诉了母亲,说是让媒婆骗了,要找媒婆算账去。
“慢着,”母亲即时制止了他,表情仍那么平静,停了半天,才说,“命啊,认了吧。”
玻璃花儿眼新娘即时发觉了丈夫的不满,新婚后也就比较谦卑恭顺,凡事顺着丈夫。
到了秋天,没见家里收来适量的田租,新娘就想着法儿问丈夫,问地租收哪儿去了?
甄永信见问,也不好直说,只是吱吱唔地应付。
几天后,玻璃花儿眼就弄明白了,原来婆家那一千多亩良田,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早让公爹败光了,便觉得自己上当了。
只是想到自己当初也是瞒着玻璃花儿眼嫁过来的,也就不那么生气,不过此后也就不再谦卑恭顺了。不过,碍着表情平静的婆婆,新娘没敢使出性子。
还好,除左眼有些毛病,玻璃花儿眼身体各个器官都挺正常,没几年功夫,就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取名世义,老二叫世德。
……
三月十六,母亲走了。
……
在母亲去世前,甄永信一直不知道,这么多年,家里的油盐酱醋米菜是从哪儿来的。
直到料理完母亲的丧事,玻璃花儿眼一天也不间隔地张口往他要钱,办置油盐酱米醋,甄永信才发现,尘世生活,原来还有这么多的乱事儿,而那些油盐酱醋米菜,仿佛是玻璃花儿眼用咒语咒出来的,一下子都跑到他的跟前。
这会儿,甄永信才明白,从前,这些东西,都是母亲那一针一线中连结出来的。
而他呢,现在既没有积蓄,又没有经营的本领,玻璃花儿眼一叠声地天天要钱买这买那,猛然间,甄永信恍然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无用,虽说肚子里装了不少的学问,又能写一手好字。
正是从这一天起,甄永信才真正理解,当初四处告贷无门,躺在炕上饱受毒瘾折磨的父亲,内心该有多么痛苦。
甄永信不得不像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那样,在各个房间里蹿来蹿去,指望能找到一件值钱的器物,以便换回几个铜子儿。
家里的房间不少,可值钱的东西差不多都让父亲典当光了,只剩下一些祖上留下来的不值钱的东西,他就只好天天把一些破烂东西带到当铺,巴望着能换回几个铜板。
这样一来,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少,房间越来越空了,钱没换回来多少,无意中,却把房间清理得干干净净。
由于得不到足够日常开销的钱,玻璃花儿眼的不满就越来越厉害了。
她先是脸色变得难看,接着是低声嘟嚷着发牢骚,而后就是趁孩子闹人时指桑骂槐,再过几天就开始斥责丈夫,说鸡能刨米,猪能拱食,好端端年轻力壮的一个老爷儿们,不能挣钱养活老婆孩儿,整日的翻弄家里的破烂当钱,算什么爷儿们?
丈夫情知理亏,又斯文惯了,就不敢吱声。
接连骂了几天,看看丈夫没什么反应,玻璃花儿眼就觉得,自己还不够狠,没触到丈夫的痛处。
再往后的骂声里,就脏话不断了,什么乌龟、王八、鳖头都出来了。做饭时,把锅碗瓢盆摔得山响,惊得丈夫心一揪一揪的,哪里还敢应声?
丈夫出人意料的忍耐,刺激了发怒的妻子。
她相信,这是丈夫在用一种无声抵抗向她挑战。
一想到这一点,玻璃花儿眼终于忍耐不住,把心里的委屈喷泄出来,毫不害羞地扯着娘儿们嗓子,坐在地上嚎啕起来,天一句,地一句地数落着窝囊废丈夫。
说这个荒料,当初是串通了该死的刘寡妇,把她好端端的一个黄花闺女,骗到了甄家。想当初,她是何等人物?是大清国朝庭六品命官的大家小姐,出落得水灵灵的金枝玉叶,走到哪里,别人都愿意多她看两眼。
男人们只要看她一眼,就会浑身发抖。
多少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就为了能看她一眼,没昼没夜地到她家门前转悠,可以毫不吹嘘地说,从她十二岁那年,就有人家托媒婆上门提亲了,十六岁后,来提亲的,把她家的门框都挤破了。
而她呢,挑得厉害呀,没有钱的不中;不是官宦人家的不中;官秩品级低的不中;人长得不帅气的不中……
就这么,挑来拣去,挑花儿眼了,愣是把自己耽误了。
直到刘寡妇来了……让阎王爷早点把她弄走吧……说是有一个人家,挺合适,祖上是海防同知,从五品的官职,家里有良田一千多亩,三进的大宅院,只比督统衙门少了一进,小伙子英俊着哪,还是秀才,马上又会是举人、进士了。
“他妈了个巴子。”玻璃花儿眼破口骂道,“扯鳖犊子哪,活生生一个木头桩子,荒料,王八羔子。那一千多亩良田呢?早就让他那死鬼爹吃喝嫖抽给败坏了。”
玻璃花儿眼说到伤心处,一手拍着地,一手拍着大腿,咧着大嘴,鼻涕眼泪顺着嘴角往嘴里流,一点也没耽搁泼骂:“看我这手啊,现在粗得什么样儿?从前,在娘家,是有过佣人的,哪干过什么粗活儿啊?白白净净的,比丝绸还滑溜儿呢,今儿个倒好,洗洗浆浆,烧火做饭,哪一样不得干哪?简直就成了佣人,全怪自个儿嫁了个荒料秧子;而两道眉毛呢,为闺女时,像两弯柳叶,多好看哪,可自打嫁给这个窝囊废,烧火做饭时,都给火燎过几次了。都怪自个儿瞎了眼呀,找了这么个倒霉不争气的鳖犊子……”
“你没瞎,”丈夫试图纠正她,“你只是玻璃花儿眼。”
这句话戳到了玻璃花儿眼的痛处,她立刻中断了泼骂,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操起烧火棍,奔到炕前,在丈夫几乎来不及防范时,就将烧火棍子狠击到丈夫头上。
剧痛使丈夫本能地从炕上跳起,抱着头就向门外冲。
玻璃花儿眼哪肯罢休?一直追打到街上,才觉得刚刚出了点恶气。
在确认妻子不再追打后,丈夫才停下脚步。
这会儿,甄永信觉得一只脚有些凉,低头看时,发现一只鞋子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
回头看看跑过的路,从家门口,到身边,没有鞋子,甄永信就确信,鞋子肯定是掉在院子里,于是也就安了心。
想想自己已为人父,又是秀才,穿一只鞋,在大街上走,显然是不合适的,强烈的自尊,让他暂时忘记了妻子的烧火棍,转身快速地旋进自己家的大门。
刚跨进大门,妻子烧火棍的威力,立时又战胜了自尊,迫使他没敢穿过门洞,回到正房,而是躲进了门房。
小鼻子攻城时,母亲曾把他藏进这间门房的地窖里。
甄永信找到一个墙角,就势抄手蹲下,这时才觉着,身上有些部位挺痛,想伸手去摸摸,不想手指刚触到疼处,疼处就变得像针扎一样不可忍受了,不得不赶快收了手。
剧痛过后,他想了想,然后确定,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挨打。
第一次是六岁那年的一天下午,父亲领他逛窑子后,母亲拿鸡毛掸子打他,那时母亲是夹住他的头部,只打他的屁股,而现在,玻璃花儿眼妻子,却是不分头腚地打,而且还是下死手。
从这时起,他才想信,母亲是真心爱他的,虽说平常表情那么淡漠,可心里是爱他的。
只是母亲已经不在了。
这样想时,眼泪就止不住了,开始是无声的,很快就变成了抽泣,再过一会就变成了浑身剧烈地抖动了。
而玻璃花儿眼呢,则把丈夫这种哭泣,看作是她的批评教育见了成效,所以在天黑以前,就原谅了丈夫对她的冒犯,连哄带吓,把丈夫从门房领回堂屋,并亲自给丈夫穿上那只跑掉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