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密林之中行凶后,又行了多日,这一路之上餐风饮露晓行夜宿,专挑小路而行,偶有些獐狍野鹿之类,啸月便彻底解放了那狼族天性,如独狼追猎一般,辨识,隐蔽,突袭,追猎,格杀,屠宰,一套流程已是如行云流水,毫不迟疑,仿佛天生便该是个与兽为伍的猎者。
微有闲暇之时,蚩尤便化形而出引其吸纳天地灵气,却说这一路所至之处尽是些不毛之地,气息杂乱,妖气灵气魔气兼而有之,若是寻常那些炼气修仙之士在此行吐呐之术,久之必受其害,但于啸月而言,这却是个天大的好处,按蚩尤所言,灵气,妖气,魔气,此三气虽有不同,但这三者俱是上古天地玄黄之气所化,本就同出一源,殊途同归,若是那妖魔之气,便可自行吐纳,化而用之,若是灵气,则需小心应对,幸而啸月自幼便历魔气炼心之苦,此时此刻魔心虽是孱弱,但若将那灵气吸纳,存于其中,假以时日,则一可养心,好叫那妖魔之气充盈精纯,二则可健体,洗髓炼骨,除却心中陈杂,益处非凡,更兼此处山中草药种类繁多,虽皆是凡品,但聊胜于无,若以兽血为引将其服下,却也将那吐呐之术的效用强上了几分。
在那山野密林之中行了多日,啸月自感神清气爽,体内妖魔之力却也精纯了几分,这一日又不知行了多久,抬眼望时,却已是月至中天,虽是不觉疲累,那体内诸般气息却需静心调养,遂寻青石,寥做床铺,以天为盖,运起蚩尤所传魔族吐纳之法,和衣而卧,沉沉入梦。
那梦中,啸月仿若置身瑶池天境,飘飘乎青云如梦,渺渺哉羽化登仙,此刻,自己仿佛身着素白仙衣,执掌青峰长剑,钟天地之灵秀,集日月之精华,那凌霄殿中诸位仙人皆是慈眉善目,微微含笑,向上看去,只觉霞分五彩,紫气东来,琼楼玉宇云中隐,雾霭沉沉藏瑞光,好一派神仙景象。
但下一瞬,眼前景象却骤然消散,却依旧是在那九天之上,云层之中,那诸般祥云瑞霭,紫气霞光却已化为层层血雾,阵阵腥风,啸月一席仙衣不断扭曲化形,成了一套杀气腾腾的铠甲模样,那青峰宝剑不知何时,也已化为一把狰狞怪刀,杀意凛冽,魔气森然,隐约可见一条虎脊嵌于刀身之中,身后不知何时已是魔将成山,魔兵如海,那些方才还慈眉善目的仙人,转眼化为一堆堆森森白骨,发出声声凄厉怪叫,如海潮一般朝着啸月袭来……
后事如何,他却已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那一夜,自己神挡诛神,佛挡灭佛,直杀的尸山蔽日,血海星沉。
一夜酣睡,一场黄粱,梦醒之时,已是日上三竿。
“又是这梦……”啸月似是身心不爽,暗暗低语。
幼年之时,每逢月圆之夜,他便要缠绵病榻,受那骨碎形消般的剧痛侵袭,那病痛过时,大抵已是夜过子时,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安然入梦——每每合眼,便做一怪梦,童稚之时,所梦者尚还朦胧缥缈,不可捉摸,也唯有那罩于一片祥云之中的瑶池天境,经年稍长,那梦中却愈发清明,现出那诸位仙人皮腐肉烂,身化枯骨的诡异之景,到得如今,却已是两方对垒,严阵以待,俨然便是一场仙魔鏖战的前景。
经此种种,任由那怪梦之中血海滔天,于啸月而言,却如家常便饭一般,他人未曾过问,自己也便闭口不提,只是胸中隐隐揣测,这一场持续十余年的怪梦,或与那蚩尤残魂有关,却不知蚩尤此刻心中已如骇浪惊涛。
自这一缕残魂复苏之后,啸月每有此梦,蚩尤便会入梦探查一番,时至今日他方才有了定论——那般祥云瑞霭之景他虽不曾见,仙衣飘飘的啸月他更不曾识得,可那掌中魔刃,身着魔铠,身后那似海魔兵……
刑天,飞廉,屏翳,夸父,混沌,穷奇,梼杌……
这一副副面孔,竟俱都是昔日征伐天地,逐鹿九州之时与九黎之众并肩作战的熟识!
虎魄在手,九黎护身……
神魂再临之日,血染天地之时!
这本是上古战败之时,他以自身神魂对那轩辕老儿所下的诅咒,却不想如今映在这小子梦中……
悠悠千载,岁月无涯,这一缕残魂飘荡了无尽岁月,他见惯了惊才绝艳之辈归于平淡,也见惯了碌碌平庸之人成就万千,更是见惯了有人为一己之私,以一己之力杀上九天……
这些人,终归都被天道所灭,从无例外。
但他想要的,又何止于此?
看来,得抓紧些了。
……
正是起身欲行之时,啸月忽闻得耳旁一阵铜锣声响,自那密林之中忽然冲出几十个喽啰兵将他围做一团,那里层之人个个持刀用剑,外层更有十数弓箭手弯弓搭箭,严阵以待。
“兀那行人!可知此处是什么所在?”
那为首的一声高喝,手提钢刀出了阵仗,却是个小头目的模样。
见此情景,啸月心中已是明白了十之七八,但区区几十个凡人又能奈他如何?故此此刻仍是不慌不忙,左手压右手行一抱拳之礼。
“小人不过一介行路之人,途经此处,算算也该到了黑龙山的地界,这位……想必是山中大王了?”
“大王倒称不上!”那人说着,朝着远处黑龙山山峰处略略拱手:“不过你这行人既然知道爷爷是这山中好汉,想必也该知晓些规矩?”
山中规矩?那是什么规矩?
自然是如那传闻中一般,此山是他开,此树是他栽,要打此处过,便留下买路财,若不然,这里还几十个喽啰小军,寻常人敢说半个不字,想来不过片刻便已成了刀下之鬼,此处又是山高皇帝远,前不着村,后不见店,又有猛兽环伺,又有蛇虫遍布,死个行路之人再是寻常不过,可惜……
“原本是该备下厚礼来孝敬诸位好汉的,”说着,啸月微微含笑,脸上略有歉意:“只可惜小人此行乃是自家中出逃,来的匆忙,所以……”
“少他娘的废话!没点黄白之物留下还想过山?真当这黑龙山是你那家门?想来便来,想走就走?”
随着那头目一声一声呼喊,周遭几十个喽啰兵顿时暴起,钢刀出鞘弓成满月,看起来下一瞬便能要了啸月的命,却是将啸月胸中杀意勾起了七分,手按刀柄,只等那领头之人一声令下,自己便与这群人斗出个生死胜负。
“慢着!”
“铛~~~~~”
又是一声断喝响起,随后便是一声金铁交鸣,那头目手中钢刀似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应声而落,细看之下,却是一枚古朴铜钱。
“二当家的来了!”不知那阵中何人喊了一声,几十个喽啰小军便齐齐撤去刀剑兵刃,背对啸月跪倒在地。
半晌的工夫,之间远处一人身穿素色长袍,头戴青黑儒巾,手执鹅毛羽扇,似是个教书先生的模样,却又与那书中记载的诸葛孔明有几分相似。
“哼,又险些害人性命!平日说了多少次,只收钱财,莫伤人命!”那先生训斥了几句,转而看向啸月,略一躬身,又是满脸堆笑:“这位小哥请了,方才我这手下之人多有得罪,还望小哥海涵。”
“先生说笑了~”啸月略略拱手回言:“方才若不是先生出手,小子这条命今日便要交代在此处,该是我谢过先生救命之恩才是。”
“唉~小事而已,何必挂怀~”那书生模样的二当家微微摆手:“却不知小哥到此,欲要何为?”
“这……”啸月环顾四周,见那几十个喽啰俱是低低俯首,退而远之,才凑过去对那二当家小声开言:“不瞒先生,小子此番虽是以借路为名,实则是仰慕已久,想要拜会一下这黑龙山众位英雄好汉,若蒙不弃,愿做个寨前小卒,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言罢,那二当家眼中倒是多了几分郑重之色,上上下下将啸月打量一遍,最终将目光停留在啸月腰间。
“小哥,这刀……”
“先生倒是好眼力,这刀,本是那六扇门之中公人随身之物,原有两把,乃是小人逃出家中之时与那二人偶遇,本该无事发生,只是他两个将我拦下,左盘右问,纠缠不休,被我一气之下结果了性命!”
“这……”
那二当家双眼之中隐含疑惑,显然是未曾料到啸月竟然将这等袭杀官差之事据实相告,这样的事放在绿林道原本算不得什么,只是啸月此刻尚未上山,也并非绿林中人,若是此刻他二当家的推说什么“庙小难容大佛像,江浅不堪游蛟龙”之类的说辞拒了他入伙,此刻这人便无处可去,只能沦落得亡命天涯。
他却不知,啸月要的便是如此,这山贼草寇之流虽是五行八作良莠不齐,却也同属绿林,自有一套行内的行事规矩,这黑龙山几位山大王又是凶名在外的老江湖,欺压些没甚胆量的下属喽啰小厮再是平常不过,啸月此举便是摆明了告知二当家的,他并非无胆,亦非无谋,若是欺他良善,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若要图他性命,他便豁出一腔匹夫之怒,也定要血染青山。
“少侠倒是好胆识,”那二当家面上笑容更甚:“但不知少侠尊姓大名,又是哪里人士?”
“倒是疏忽了,在下姓路,双名啸月,家住……”啸月略略迟疑,报出个地名:“九嶷山万灵村。”
“嘶……”二当家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九嶷山万灵村……莫不是前几日那一夜之间尽遭屠戮的……”
“正是~”啸月微微点头。
“既是如此,还请兄弟上山入寨一叙!也好叫山中兄弟知道知道你路少侠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