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旁风声呼啸,所见之物俱是疾疾掠过,他初下山时,正是月之中天,及至山下,却方才是明月微隐,辰光稍黯。
除却那份决绝杀意,此刻他心中所存,唯有惊异——这山上山下来回一趟,若放在以往,便是步步疾行也得两个时辰,如今却已不消一个时辰便至,周身上下更是毫无半点疲态。
一念至此,不由得心性大起,若幼子初尝甘蜜般兴奋,不禁又是一声狼啸回响。
果真如他所想,无论成妖成魔,皆比那凡人之躯舒爽畅快百倍不止!
及至村中,那月下苍狼又是摇身一变,依旧是如他初上山时那般,一步三摇,瘦小羸弱,一副文生打扮。
虽说啸月如今已是化身妖魔,但到底还是存了一丝良善之念,这村中之人虽对他多有欺辱,却仍不乏与他为善者,如今他虽已动了杀念,但切不可惊吓了那些人,若有可能,还是劝说他们早早离去为好。
“小灰!你这孩子!可算回来了!”行不几步,他便被一老叟拉住:“他们又欺负你了吧?”
“没有,没有……”啸月略略有些推脱:“大家对我,那都是很好很好的,特别是文爷爷您,只是今天碰巧是我娘亲忌日,才上了山祭拜……”
那老叟所占一个“文”姓,名号却早已无人得知,只知他妇命早丧,又膝下无子,念过几年书,腹中有些文墨,在这村中与啸月偶有相遇,便如遇知音一般,每每拉着他比文试句,又时常将些点心吃食,钱财衣物之类周济于他,那一对浊目之中隐隐慈爱,显然是拿着啸月做了自家儿孙一般对待,于啸月看来,是这村中为数不多的大善之人。
“嗨呀,你个傻孩子!亏得你走的早!走,今晚上爷爷家住去!”边说着,那老叟连拉带拽的拉着他往前走,轻手轻脚,蹑足潜踪,那副模样,如同是怕扰了谁家美梦一般。
“文爷爷,我家中尚有些物件需得收拾一番……”
“还收拾些什么呀!你……”文爷爷似是有所犹豫:“老头子我那尚有些金银细软,足够你我二人的花销,这些日子,小灰你便住在爷爷那,切不可再回家去!”
“为何啊!”闻言,他就此站住:“文爷爷,可是我家中出了什么要紧事?”
“这……”
“您若不说,我便自回家看看……”
“不能去啊!”一言出,那文爷爷却如受了惊吓一般蹦了出来,张着双臂,拦在他身前:“傻孩子,你不能去啊!你可知……可知这满村上下,现下十之八九都聚在你家门口,嚷着要为民除害呢!你现在若是去了,岂非羊入虎口?”
此言出口,便惹得啸月一愣,这村中民众平日里惯会欺他良善,是打是骂,于他皆是如同家常便饭一般,那些什么“为民除害”之类的言辞也是屡见不鲜,但却从未有过这许多人聚集起来围了他家,这莫非当真打算要了他的命不成?
“这又是为何啊!!!”他愤愤大喊:“我一不偷盗二不抢劫,也未曾伤生害命,这为民除害从何而来啊?”
“要怪,便怪那刘家妇人!听他那当家的言说,他家妇人今日在村中见你,被你莫名其妙的骂了一顿,她不忍受辱,便还了几句嘴,说了些难听的话,回家之后便被你下了咒,害了心疼病,还未及找到郎中便咽了气,她男人哭喊了许久,又咒骂你父母多时,这才打着为民除害的幌子集结村中老少,嚷着要你给他家那妇人偿命哩!”
一声长叹,不由的他心有所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理,他自小便知,也常常以此告诫自身,要谨小慎微,切不可落人话柄,但如今,眼见着那昔日里的谨慎小心在那传言中化作泡影,不由得心若死灰,却也不知何时生出一丝决绝之意。
既不肯善了,那便如了那些人的愿,偿了这条命去也罢。
只是,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也。
“文爷爷,你且先回去,我去去就回……”
“去不得!”那文姓老叟又要阻拦:“去不得啊!去了便没命了!你这孩子怎地就是不听啊!”
“便是这次躲了,又能躲的了几时?倒不如现在去与他分说个明白!也强过在这里憋屈过活!”背对着那良言相劝之人,啸月淡淡开口:“文爷爷,今番这事怕不能善了,您若还有些别的去处,还请趁早收拾些细软之物,连夜投奔去吧,”思之再三,啸月又复开口:“也烦请您将这些话,告知村西头的管二叔,邻居的何九爷和卖酒水的李二娘!”
言罢,他便足下生风,径直朝着家中所向狂奔而去,再不回头。
他方才所说的那些人,皆是昔日与他相善的。
“余下的那些人呢?”耳畔,蚩尤反问。
“余下的……”
“杀!一个不留!”
……
此刻,村内某处旧宅之前。
“我说刘二,你那娘子当真是被那瘟鬼咒死的?”
“你个泼皮屠户,怎地还不信我话?我娘子回家之时分明还好好的在那,还没入夜便嚷嚷着心痛,都没来得及找郎中就撇下我去了……我那苦命的娘子啊~~~~”
“李家老大,不是我说你啊!”无视掉那被称为“刘二”的汉子半真半假的哭喊,一个尖嘴猴腮的妇人站了出来:“你不信人家刘二的话,难不成还信那妖精当真无辜?”
“就是啊,你可别忘了,咱村子里前些年连年瘟疫不断,还是那瘟神惹怒了老天爷方才招来的!他分明是想让村子里所有的人跟他那死鬼爹娘一起陪葬!”
“我,我……”
那屠户“我”了半晌,也未曾再多憋出一个字来。
“你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平日里对这瘟神又是打又是骂的,怎的?现在人家杀了人了?你便怕了?你分明是怕他找上你那家门,要了你那不值钱的小命!”
“FNNDP!!!我何时怕过他?众位乡邻同村为证!今日那妖精若是敢来,我便一刀劈了他!之后我自去县衙自首!要杀要剐便有国家王法在前!权当为民除害!”说罢,那屠户陡然从腰中抽出那把割肉的尖刀:“若今日做不到,我李老大从今以后便不是个站着撒尿的主儿!”
“为民除害!为民除害!为民除害……”
那声浪一声高过一声,一层高过一层,全然被不远处的啸月听入耳中,他却不怒反笑。
在这村中,只要是对他有所不利之事,那村中老弱妇孺皆是拍手称快,但凡打上“为民除害”的幌子,无论何人,不说一呼百应,却也从者甚众,这便是所谓“民意”。
但这“民意”究竟是正是邪,是善是恶,所谓“为民除害”,孰为“民”,孰为“害”?众人心中怕是皆有见地。
于那村中之人,自己便是招来了瘟疫的瘟神,是妖魔化身,自然他们是“民”,自己便是那“害”。
可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想安分守己,成为那“民”中一员?而那村中人负了他全家救命之恩在先,欺他昔时年少无力在后,又屡次侮辱他父母在天之灵,这一桩桩一件件,又如何不是“害”?
若要杀,那便来,看看究竟是你们能为民除害,还是我能为民除害?
鹿死谁手,自有刀下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