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死鬼!你还知道回来啊!有本事死外面!别回这个家啊!”妇人一边咒骂着,一边开了门,然而还不待门外之人开口,便又猛地关上——门外那个文生公子模样的人,哪里是自己那当家的死鬼?那分明是整个村子……不,整个镇子里都恶名昭彰的妖怪!
“娘,是小灰哥哥来了么?他答应了今天……”
“我呸!你管那个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叫哥哥?”妇人拉过身旁的幼童,像是恨极了一般在他身上拍了一下:“我可告诉你啊狗娃,那可不是什么哥哥,那是妖怪!妖怪懂么?会吃人的!”
“可是……”
“闭嘴!回床上睡觉去!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揍死你!”
……
“那个……刘大娘……”
“啧,为啥总能看见你个灾星?滚滚滚!离着老娘远一点!老娘可不想让你那死鬼老爹和病鬼老娘的晦气沾上!不然啊,可是要倒八辈子血霉的!”
……
“哟,小灰,来买肉啊?”
“诶,李叔,我……”犹豫着,他翻了翻口袋,尽管他早就知道,那里面一个铜板也没有:“李叔,我……我现在实在是没钱,但今日是我娘的忌日,这肉食是做祭品用的,您看您能不能施舍点……不行的话,我明日去您家做长工还钱也行的!明日……”
“啧……”被叫做“李叔”的男人似是有些为难:“小灰啊,不是我说啊,咱这村子里你可哪儿打听打听,咱老李也是有名有姓的大善人!若说是别人要肉,莫提什么赊账做工,便是实打实的愣要,咱老李也能给他,但是唯独你,少一个铜子儿都不行!”
“这……”微微垂首,犹豫着,似是在下定什么天大的决心一般,缓缓的,他跪在地上:“李叔,我只求些肉食回去给我娘做些祭品摆放,求您……”
“你少特么废话!老子说不给就是不给!”方才还一脸和善的李叔将眼一瞪,活似一对铜铃,猛地操起割肉的尖刀劈了下来,而后,在他眼前停了下来:“识相的赶紧给老子滚蛋!再多说一个字来,老子活劈了你!”
……
唉,又是这样,这是第几次了啊?
孙婶骂他是妖怪,刘大娘说他是灾星,村长王爷爷见到他就要轰他走,卖肉的李叔还时常拿把刀指着他……
他实想不通,这村中人虽少有识文断字的,生计也说不上体面,可若遇到他人,尚有些善心,却为何大家都不喜欢他呢?为何一定要拿他当瘟神似的放着呢?他不过是想与大家和睦相处啊——与孩子们打成一片,与邻里们打声招呼,帮着那些年长的老人们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怎么就这么难呢?
“罢了,也习惯了~”
是啊,反正也习惯了,这个村子,或说是之前有他在的所有的地方,不都是一样的么?
抬头看看,日已西沉,又到了每日最难熬的时候了,有空去想这些,倒不如想想怎么熬过今夜吧。
趁着夕阳,一步步的爬到了他所能望见最高的山巅,倚着那棵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榕树缓缓坐下,身后,是炊烟袅袅的山村夜景,面前,是夕阳余晖的万丈金光,与山下城镇的熙熙攘攘。
此情,此景,便是他最为情有独钟的——没人打扰,没人斥责,没人破口大骂,也没人追着他,嚷着要为民除害。
只有他自己……和那远远相望的一座孤坟。
回头望去,一行鲜红胜血的字迹工工整整写于其上。
慈母江辰月之墓。
“娘……小灰来看您了……”他摩挲着那木质的墓碑,低声轻语,似是怕扰了墓中之人的美梦:“娘,今日是您的忌日,本该备些糕饼吃食再来看您,但孩儿……”一声轻叹,他抬起头,满目愧疚自责之色:“孩儿不孝,没能给娘备下这些,可孩儿,孩儿绝不会让娘饿肚子的!”
一语毕,那柄透着寒光的匕首猛地现于右手。
但见他略略踌躇,将双眼紧闭,念些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既如此,今日便还些血肉与慈母充饥也好。
“噗呲~~~”
寒光过,血光现,而后,便听得物件落地之声。
“呼,呼,呼……”那少年竭力平息着自身伴随着剧痛而来的粗息重喘,再次望向那孤坟上一行胜血殷红,默默开口:“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毁损,孩儿自是明白,您若在,必会怪我吧?可孩儿既答应了不让娘亲饿肚子,便绝不会许而不行,哪怕割了我自身血肉,我……”
我……
余下的话并未出口,那少年只是跪着,将那断臂抚着墓碑,丝丝殷红入木,衬着那初生的新月,寂寥悲苦,何以堪言。
久了,那少年竟就如此,朦朦胧胧的睡去,只是,又有何人知他梦中所想?
忆往昔年少,自降生于世,他便无所依靠,唯有与那身染绝症的娘亲相依为命,日日攻读,羊毡坐透,铁砚磨穿,只望大比之年进京赶考,得个功名,不说光宗耀祖,总也强过这般时时受冻,日日忍饥,若是略有闲暇,便到那大户人家去做工为仆,赚些给娘亲的汤药钱,也以此弥补家用。
只记得日日与娘喂药之时,她总是面露轻笑,轻声言语,说什么我儿要以功名为重,莫学你爹,为求那缥缈仙途,终落得个身死魂丧。
但奈何命不由他,娘亲终是未等到他名登榜首,便已撒手人寰,余下的,便唯有那家徒四壁,与那一抹难掩不舍的轻笑。
自此,他便受尽了邻人的欺凌霸道——昔日娘在时,那些人许是可怜这孤儿寡母,才未多言,饶是如此,他也有好多次曾听得村民在背后议论纷纷,言语大多听不真切,但其中“妖怪”“瘟神”“灾星”之辞,却尤为刺耳。
可是若说全是那村民相亲与他不善,也不尽然,一则,他形貌实在是异于常人,周身体毛长有寸余,青中透亮,亮中隐灰,尖耳长獠,瘦如病鬼,温文尔雅却难藏自身凶戾之色,善良敦厚却叫人生了畏惧之心,乍看之下,四分如人形,六分似狼貌,活脱脱凶神再世。
二则,自他降生之日起,村中便有瘟疫蔓延,请了诸多的医师郎中皆是无用,且自此之后,每至期年便即复来,村中几乎人人带病,各个染疾,却独他一人,虽面有病色,却身康体健,这十数年只是偶尔染些风寒,久而久之,便有人传说他便是上天瘟神降世,专来祸害这村中百姓的。
娘亲亡后,此类流言蜚语更甚以往,甚至有人指着他说娘亲便是被他自己害死的,但又有多少人知道,他要经受什么样的苦楚,忍了什么样的折磨?
自他记事起,每至月圆之夜便生怪病,周身上下剧痛难忍,如万虫钻心,似千刀腕骨,若非是他自小体质异于常人,怕是在幼年时期便早早夭折了。
今夜,又是月圆。
虽说这怪病难忍难消,但十几年的光景,毕竟也算是久病成医,窥得其中一二——这怪病所引疼痛共分三次,且一次比一次更甚,年幼时只忍得了初次之痛,至于二次三次,他多半已痛晕在了床榻之上,然时至今日,那前两次的疼痛于他,不过如同皮肉之伤,唯有这第三次,才如锥心之痛。
……
“啊啊啊啊啊……”
熟悉的剧痛袭来,如跗骨之蛆,难忍难消,那隐忍许久的惨叫,终是出了口,如月下狼嚎,萦绕山村,久久不散。
不知多久,那周身之痛仍未散去,他也只余下最后一点清明神智,粗喘重息,却没了喊叫的气力。
他心下有些疑惑,虽说这怪病由来已久,且每每发作总是让他痛不欲生,但却往往只消一炷香的时间便如同烟消云散,从未有今日这般长久。
“呵呵哈哈……”痛极反笑,他仰望夜空,低声言语:“想……想让我死,便死了也罢,爹娘不在,了无牵挂,孤苦无依,任人欺凌,偏还要忍这病痛折磨,这人世……不待也罢!”
……
“小子,辛苦了,以后,便不疼了。”
再醒来时,那蚀骨之痛已然散去,耳畔却有音声回响。
他回头,见那月光之下,一道莹莹薄影,隐隐间如同人形,却面如牛首,说不出的魁梧雄壮,此刻,正看着他,面露嘉许。
“醒的倒快。”那魁梧身影声若洪钟:“跪地求祀,割肉祭母,至情至孝,至仁至善,又忍得了这魔气炼心,有大毅力,好啊,好……”
“这……”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看面前虚影,再瞧瞧自己周身上下——俱皆完好无损,甚至连方才被自己割下的一条左臂,此刻也已完好如初。
“我……死了么?这里可是阎罗殿?”
“傻小子,你还没死呢,阎罗殿?那是什么所在?”那身影似是略加思索:“啊,想起来了,昔日里曾去那里逛过,那地方,可还关我不住!”
“多谢这位大人救命之恩!”
“诶诶诶!你这后生小子,如何又跪下了!快些起来!休得惹我动怒!”
言罢,那身影急忙上前,似是要搀他起身,但方才触及身体,便莫名的穿透了去。
“唉!这残魂之躯甚是不便,你且起来说话!”
及至起身,他才得见那人全貌,眼大如铃,背生双翅,便是坐着,也比自己高出两头不止,一对牛角直指苍天,当真是不怒自威,这才恭然开口:“不知大人可否报个名号,好叫小人知晓,日后也好报答这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倒也谈不上,名号嘛,过了这许久,也记得不甚清了,只记得昔日里征伐天下之时,被那有熊氏的公孙小儿称作……蚩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