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久盈并未因这一句原谅而感到轻松。
回家之后,她看着凌乱的沙发,没有维持她素日的习惯,第一时间把沙发上乱七八糟的抱枕给收拾整齐,甚至于歪七扭八的沙发垫也维持了原状。
她坐在江海棠曾经坐过的位置。
看着不曾被打开的黑屏电视机,久久出神。
江海棠说她不知自己错在哪,她知道。
是错在没有第一时间就跟她分享关于自己的最新消息。
但她不能承认。
一旦承认,棠棠是那样机灵,一定会追问她,明明知道,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温久盈只能装傻。
江海棠并不知温久盈的担忧和困扰。
又或者说,她并不关心老实人是否会因她喜怒无常的脾气从而生出远离她的心思。
她不想在温久盈面前掩饰最真实的自己。
而最真实的,属于江海棠的,就是这样任意妄为。
她出身富贵,受尽一整个家族的疼爱,有横行于世任性的资本。
哪怕温久盈因此而与她疏远,于江海棠而言也不过是少了个看中眼的妙人。
可这世间,妙人何其之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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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周的考验后,江家父母总算是满意验收了江海棠这十年以来的学习成果。
江青叶把江海棠叫到一旁,问她想不想提前去医院历练历练。
江家人都得有这么一出,学业结束过后,先去到中医院,考到正高职称后,可以选择继续留下,也可以选择从医院系统里退出来,下到各个地区的江和堂分店。
但没到正高,就无法到江和堂当坐堂大夫。
“你三爷爷现在就在靳城市中,有这个想法的话,爸爸就跟三爷爷打个招呼,托他带带你。”看着长大成人的女儿,江青叶老怀安慰。
这是他和妻子四十五岁才有的老来女,从小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
长子在医道上天赋不高,幼女却识字起就爱看本草纲目。
他和爱人空闲时间都要把女儿抱在膝盖上,教她念医学三字经,教她背汤头歌诀。
别人家的孩子出口除了“春眠不觉晓”就是“鹅鹅鹅”,而他家的小丫头,一出口就是“医之始,本岐黄,灵枢作,素问详”。
这样的喜爱和天赋,比之长子,有过之无不及。
所谓的“戒网瘾”,不过是家里随意捏造的借口。
棠棠的天分太好,而江家的老人太多,没人愿意把孩子从小就送到穷乡僻壤教育落后的地方。
谁知道在那样落后的教育资源里,自家孩子还能不能卷过一众人,上个好的大学。
只有江青叶忍痛下了这个决定。
最开始的时候,江海棠不乐意去。
她喜欢靳城,且是个极怕蚊子的,乡下蚊虫甚多,江海棠一听去乡下就要哭。
从十年前的六月开始,这个话题就成了家里不能提的禁忌。
一提江海棠就湿了眼眶,那眼泪就跟不要钱的似的,成串成串地往下掉。
江青叶心软了。
这件事就拖了两个多月,直到八月末。
女儿拽着江海藤气势汹汹找他们谈判。
手里还拿着一本存了她从小到大零花钱和压岁钱的儿童存折。
“爸爸妈妈,我的游戏网友快要上不起学了,我想把这些都给她!”年幼的江海棠双手攥着那本小小的存折,强调:“她是个很好的老实人。”
要不是小孩儿没法操作汇款这种事,手握重金从晓事开始就独立管理小金库的江海棠怕是早早就一个人跑去银行把这事儿给办了。
江青叶仍能想起那天的场景,丁点大的一个小人儿,端着大人一般的老成姿态,大概是从电视上学来的。
像是怕极了他们会不帮她,所以提前做了很多很多功课和心理准备。
二十万对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不是什么巨款。
每年棠棠的压岁钱,陆陆续续收过来都能有几万块钱,还要加上他和爱人时不时塞给女儿的零花钱,江海藤给她的钱。
江海藤从小就手把手教着江海棠管理钱财。
江海棠的自我管理能力也一直极好。
在靳城上学的时,同龄小孩儿放学后爱去文具店买橡皮买好看的笔买发卡买玩具买吃的,她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但凡花钱,就必然是去买她想要的那些书,从《内经知要》到《苍生司命》再到《濒湖脉学》。
这些书家里都有,小丫头却想要只属于自己的书库,每本都坚持要用自己的钱重新买。
人生唯二的爱好除了收集书就是后来养成的打游戏。
江青叶给儿子和爱人都递了眼色。
三个人一直沉默。
年纪小小的江海棠自己给家里人递了把柄,眼见家人都不吱声,到底是没沉住气。
主动提出愿意去乡下,以此作为交换条件。
哪怕边提边哭。
不具任何法律效应的保证书上,字写得有板有眼地端正,还非要他们三人按红手印,签名字。
看得出来,江海棠很急。
她生怕耽误一秒,老实人姐姐就去退学了。
书上说,学习是一个人改变命运的途径。
江海棠不想老实人失去这个途径。
江青叶曾后悔过,江海棠十年不回靳城是否在怪他们太过心狠。
甚至于,在家人提出抽空去见她的时候,她的反应也是淡淡的,从他们忙碌的角度出发,明事理地劝住了所有人。
说出来怕是都没人相信,除了视频,十年时间,他们没有见过一次。
好像只有眨眼功夫,丁点大的小丫头就长成了一个大人。
在把重担压在江海棠身上的同时,江青叶也在尽可能弥补这个孩子。
“可以呀,如果三爷爷愿意带我的话,我没问题。”江海棠没怎么犹豫。
她在哪都差不多,并不一定要在江和堂待着。
都是学习,去了医院还能见识到更多的病例。
“棠棠。”江青叶张了张嘴。
想问问女儿,有没有怪过他。
话到嘴边,如何也开不了口。
江海棠看着老父亲白了大半的头发,笑了,“爸爸,我不遗憾当年跟你们做的交易,别在意。”
所有的选择,都是她自己做的。
人都说小朋友没法为自己负责。
而作为从小习惯于掌控一切的江海棠,哪怕是在无法为自己负责的少年时期,她也不后悔那些不成熟的决定。
人生苦短,沉湎往事只会浪费今天。
江海棠的洒脱,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