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
秦献忠冷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杨明跟在秦杭身后走进书房,顿觉一股热浪混合着熏香迎面而来。
秦府的暖房早就装好了,火道穿过书房和主卧,使得屋里温暖如春。
秦献忠端坐在书桌后面,坐姿板正,面无表情地在批阅公文。
因为下雪,积雪难行,朝廷的衙门都暂时停工了,允许各部主官可将公务带回家做。
司天监也早就光明正大放假了。
杨明只是有些没想到,秦献忠私底下竟然是个工作狂。
把杨明带进来之后,秦杭再没有开口,而是自顾自地走到书桌旁的矮茶几旁,跪坐着弄起了沉香熟水。
大兴的上流社会最爱的便是熏香和茶饮,由此演变出了一种拿熏香泡水的高端饮料,名为沉香熟水。
只见他取出一片干净的瓦片,在香炉中烧得微红,再取出一小块沉香烤热,放在瓦片上,然后拿瓷瓶盖住沉香,令香气尽入瓶中。
等到这块沉香香味挥发殆尽,就把茶瓶翻转过来,迅速的向瓶内倒入干净滚水,然后密封瓶盖,瓶壁上的沉香脂膏就融入热水中,一瓶价值一万块的沉香熟水制作完成。
秦杭将沉香熟水捧到秦献忠跟前,替他倒到茶杯里。
秦献忠就像掐着时间似的,正好停下了手头上的工作。
杨明也恍然回神。
秦献忠一手捧着茶杯,面无表情道:“你来相府,所为何事?”
在秦献忠这张黑脸面前,杨明没来由地心虚,也不敢嬉皮笑脸了,一本正经道:“秦伯父,我已从先父的遗书得知二位因何反目,先父临终前亦是十分后悔,托我向伯父道一声歉,是他不该临阵脱逃,叫伯父一人孤木难支。”
秦献忠的眼眸里有了一丝触动。
杨明的表情也有些感慨。
他也没想到,秦杨两家之间的关系,原来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
并非是秦献忠富贵忘旧友,而是杨山出于种种顾忌,不愿再卷入朝堂之争,毁了二人的盟约。
二十九年前,杨山和秦献忠都还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满腔热血,一心报国。
用现代人的话说,是两个愤青。
他们痛恨夷人,痛恨朝廷的不作为。
每每醉酒,便指点江山,梦想若是执掌朝堂,当如何励精图治,如何击退夷人,重振汉人风骨。
志气相投的两个人,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杨山还没成亲,就已经帮自己未来的孩子定好了婚事。
那个时候的秦献忠,不是卖国求荣的奸相。
那个时候的杨山,还是代代马革裹尸还的忠良之后。
秦献忠一朝登科、入朝为官。
杨山在平江府白手起家、娶妻生子。
二人订下了一个盟约。
杨山要成为一个民族企业家,用钱财替秦献忠开道,助他登上高位一展抱负。
而秦献忠在执掌权柄后,要为杨家翻案,要向夷人报仇。
那个时候,想必两个人都是赤诚的。
只是谁也没想到,变故来得那么快。
只是短短两年时间,夷人便长驱直入打到了炎京,擎天大厦轰然倒塌。
秦献忠还没来得及一展抱负,就险些成了夷人的刀下亡魂。
杨山斥重金将他赎了回来,却突然反悔,不愿再公开身份。
是以,才有这一声道歉。
杨明低着头道:“但是,先父还有一句话没有告诉伯父。先父并非怯战怕死,先父只是不忍我去送死罢了。”
杨山知道,一旦他的身世公开,纵然能为杨家翻案,却也意味着他们父子俩要步上列祖列宗的后尘。
那便是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每一代人,都是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到了杨重那一代好一点,也就是全家抄斩、身首异处罢了。
作为杨门遗孤,杨山起初满脑子想的都是替杨家翻案,好继续忠君报国。
可是杨明的出生,使得他的想法有了极大的改变。
“先慈生我时便遭了大难,先父怜我孤弱,不愿我再背上杨家数百年来的重担,所以才背弃了伯父。”
杨明大概能懂。
二十四年前,杨山抱着刚出生的他,也许忽然就后悔了。
去他妈的忠君报国,去他妈的重振杨家,他不想干了,不想让宝贝儿子去给傻逼皇帝卖命了。
他只想赚很多很多钱,让儿子当一辈子的富家翁、败家子。
秦献忠当时非常震惊,几次想挽回他的心意,甚至在宋赵广继位后,极力主张替杨家平反了。
可是杨山一心只挂念着妻儿,说什么也不肯公布身份。
秦献忠心灰意冷,也黑化了,索性投敌了。
以上,是杨明看过杨山遗书之后,推测出来的。
他偷偷地打量着秦献忠的表情,还是那张冰块脸,完全看不出端倪,也不知道是被他说中了,还是他猜错了。
不管了,这反正也不是重点。
杨明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表白能否打动秦献忠,他硬着头皮继续往下道:“伯父,正所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无论先父是对是错,都过去了。杨明此次前来,是为了表明心意。”
“杨明愿意继承先祖遗志,以伯父马首是瞻,共举反夷大旗!”
秦献忠终于有了一丝表情。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笑了。
这个笑容显得无比地讽刺。
“谁同你说,老夫要反夷?”
“如今这局面,四海升平,不好么?”
秦献忠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
杨明看过杨山的遗书之后,一直以为,秦献忠可能表面是个投降派,而背地里是个赤党。
难道是他猜错了?
不要紧!
这样更好!
杨明当机立断直奔主题道:“伯父说的不错,明也以为,内外无战事,四海升平是极好的,纳贡称臣并无不可。”
“而太子宋宏却以赤党魁首自居,处处挑拨我朝与白国之间的关系,为一己私欲,欲陷四海于战乱,他便是大兴的头号毒瘤!”
秦杭的脸色十分古怪。
怎么会有人自说自话,前后矛盾却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呢?
秦献忠脸上也闪过一丝错愕和怪异。
此子,真是杨山之后乎?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斜睨着他道:“你待如何?”
果然是亲父女,连台词都一模一样。
杨明义正言辞道:“太子无德,为生民计,请伯父出手治之!”
秦献忠心知杨明来秦府这么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这一句话。
秦献忠重重放下茶杯道:“巧言令色,小人也!自你入京以来,处处与太子为敌,太子无德?分明是你无德!”
“伯父,你这么说,侄儿就有点伤心了。太子为了陷我和嗣子殿下于不义,刻意压下了朝廷的赈灾粮,难不成我自掏腰包,救济灾民也成了坏事?”
杨明露出一脸委屈的表情道。
秦献忠不吃这套,冷着脸道:“你若不为齐王嗣子造势,朝廷一早便将赈灾粮发下去了。”
如果不是杨明想将齐王嗣子捧成赈灾钦差,为他笼络民心,惹怒了太子。
按照往年的情况,就是为了装装样子,朝廷也早就该发赈灾物资了。
“当真?我怎么听说以往的赈灾粮,也是一再克扣,层层剥削,根本到不了百姓手里呢?”
杨明眨巴眨巴眼睛,理直气壮道。
“……”
这话秦献忠没法接,也不想跟他解释。
他沉下脸不耐烦道:“太子无过,老夫不会帮你的,滚吧。”
“那假如太子做错事情了呢?比如说,为了一己私欲,抢劫常平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