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果然机智过人,不过,湘兰既然离开了画舫,便是天高皇帝远,海阔任自由了。那封信,奴家已经烧掉了。”
金湘兰微微一笑,指了指小火炉,里面确实还能看到几片烧过的纸屑。
她又道:“若是官人仍有介怀,奴家认打认罚,绝无怨言。”
杨明沉默了一会,摇头道:“是我不该迁怒你,告辞。”
他转身就走,金湘兰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
唐卓君一头雾水道:“他来干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吃饭吧。”
金湘兰爱怜地看着唐卓君,又夹了块羊肉给她。
杨明回到房间,将两封书信摊开,看着里面一模一样的内容,神色颓唐,握紧了拳头,满心烦闷。
制科一事能否考中,是他和宋宏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他料到宋宏不会让他稳稳当当参加考试,必定会弄出点动静来。
比如说,诬陷他作弊。
要先证明他作弊,就得有足够的证据,就像这两封信和金湘兰已经烧掉的那封信。
三封信的内容一模一样,都是明天阁试的试题。
三个人里面,必然有一个内鬼。
柴世冬为人愚驽,看起来心机不深,没准是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道。
金湘兰以退为进,先一步烧掉试题,洗脱了自己的嫌疑,但也说不定是疑兵之计。
二舅哥……
只有柳长风为什么会掺和进来,他着实想不通。
或许他也跟柴世冬一样,出于好心,但被人利用了?
是了,以二舅哥的本事,出入秘阁犹如探囊取物,宋宏又怎么会不加以利用。
杨明努力说服了自己,眉头逐渐舒展。
反正到了这个地步,明天有什么魑魅魍魉,自会现形。
翌日清晨。
杨明在柳秀娘的服侍下,换上一身应试的白袍,坐着马车来的皇宫外。
应试制科的考生已经纷纷到齐,验明正身后,由小黄门领着进了皇宫,直奔秘阁。
路上,杨明看见了林行,猜到他有话跟自己说,便慢慢落在了后面。
林行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旁,传音入密道:“小郎君嘱托洒家办的事,洒家已经办妥了。”
杨明微微颔首,表示致谢。
林行随即遁走,不复言语。
永宁的皇城是缩水版,秘阁转眼就到。
五位士子在门口等了很久,三位翰林学士才下早朝施施然走了过来。
翰林学士原本并无高低之分,只以年长德高者推举为翰林学士之长,称为学士承旨。
王麟以接近八十岁的高龄,却没能成为学士承旨,盖因其贪财好色、劣迹斑斑,在朝中名声不显。
如今的学士承旨是一个六十岁的小老头周耕读,乃当代大儒,师承事功学派,多年前与今上系出同门,算得圣上的同门师兄。
而另一位年纪就小得多,只得四十余岁,叫做魏明道,是平江知府魏厚生的同族兄弟。
直秘阁侍丞迎出来,向他们三人行过礼,对着周耕读道:“承旨大人,今次参加阁试的学子共六人,尽数在此。”
“开门,放行吧。”
周耕读微微颔首让他们进去。
所谓秘阁就是中央图书馆,在书架环绕间摆放着六张案几和三把交椅。
魏明道取过名册,一一让他们六人签字画押过后,方才放他们进去落座。
王麟则是径直朝着交椅走去,一屁股坐下,双手拢着手炉,两眼一闭,似乎睡着了。
周耕读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满,但什么也没说。
他走到正前方,开口道:“阁试六论,试题都在桌上,规矩无需老夫多言了吧,时限为两个时辰,未时一刻收卷。开始。”
话语落,除了杨明以外,另外五位考生皆是迫不及待地拆封了试题。
四个小时写六篇作文,时间如此紧迫,逼得他们不得不争分夺秒,如此一来,也就显得杨明不紧不慢的动作分外显眼。
魏明道路过他身旁,看见他写下了籍贯姓名,面无表情走回了交椅,朝周耕读使了个眼神。
周耕读不苟言笑,只是手指在椅背上轻点了三下。
二人之间这等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过杨明的眼神。
他拆开信封,里面的试题跟昨日柴世冬、柳长风二人送给他的一模一样。
看来画舫主人果然还是出手帮宋宏了。
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想,随后埋头创作,胡编乱造,一气呵成,随后倒头就睡。
此时,将将过去了一个时辰,其余五人还在苦思冥想,逐字逐句地推敲打磨。
魏明道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好啊你,提前知道试题,竟然连装都懒得装,如此明目张胆,这不是找死吗?
他按捺着焦急的心情,等到未时一刻,统一收卷,安排考生们在偏殿休息,用些茶果,便急迫地看起了杨明的卷子。
一看之下,魏明道脸色极为难看,他难以置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道,确定是杨明的名字,面露苦笑道:“周公、王公,这文章狗屁不通,这可如何是好?”
“此人能写得出《虞美人》《卖炭翁》这等传世佳篇,何至于连几篇策论都写不出来?”
周耕读脸上露出一丝诧异,取过卷子一看,也惊呆了。
整篇文章白话居多,犹如市井小民的言论,实难登大雅之堂。
王麟扫了一眼,撇嘴道:“听说此子家中富庶,自幼不喜诗文,那几篇名作是偶然所得,看来他的真材实料,不过尔尔。”
三人对文章的看法达成了一致后,同时沉默了下来。
魏明道忽然面露喜色道:“周公、王公,如此一来,不是正好可以让他落榜?倒省去了后面那么多麻烦事?”
他们三人前几日都受一位好友所托,请他们配合让杨明以舞弊之名入罪。
但是,要告御状说他舞弊,总得让他先过了这关阁试。
否则都到不了圣上跟前,便是说他行舞弊之举,也难以令人信服。
“不行!这太便宜了他!”
闻言,王麟愤然道:“此子矫称天人转世,欺君罔上,若不能将他绳之以法,必定后患无穷!”
周耕读频频侧目,心想王麟今日是怎么了?
王麟虽有才学,但品行不端,历经三朝,每一次都是因为犯了错,告老还乡,等到新皇登基,再腆着脸出仕。
此次在翰林院已经算是待得极长了。
想来是因为翰林学士这个位置既清闲,俸禄又丰厚,才让他迟迟不舍得走。
这样一个混子,能有什么忠君爱国之心?
魏明道忍不住揶揄道:“听说王公欲纳花绝金湘兰为妾,却被这竖子一首《蝶恋花》抢了先?”
王麟脸色微红,摆手道:“没有的事情,老夫只是偶然在场,并无纳妾之意。”
周耕读恍然大悟。
王麟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又急忙道:“总之,决不能轻易放过此子,否则他日,他又用其他手段迷惑圣上,该如何是好?”
这句话,说到了周耕读与魏明道二人的心坎里。
他们贵为翰林学士,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朝廷的中流砥柱,功名利禄应有尽有,除了拜相,没什么能打动他们的。
他们之所以会被说服构陷杨明,就是因为有人告诉他们,杨明矫称天人转世、迷惑圣上,恐有妖道之乱。
大炎亡于不死药。
大楚亡于巫蛊。
大周亡于佛祸。
杨明的出现是个不祥之兆!
当杀之!
周耕读面露凶光,挽起袖子道:“不就是文章质朴,多用市井俚语么,老夫替他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