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伯良确实是去摆摊了。
平时他都是在御街口摆摊,只有初一十五才会到云林寺来。
从家里到云林寺要走一个多时辰。
柳伯良带着柳长风,寅时刚过便背着折叠案和小马扎带着文房四宝出门了,卯时三刻才将将走到北高山脚下。
云林寺是永宁城外最大的寺庙,香火鼎盛,每逢初一十五,上香的人络绎不绝,在山脚下形成了一处繁荣的市集。
上香以辰时最佳,是以市集上的香客还不多。
柳伯良照旧在街尾紧挨着山门的地方,放下折叠案,一边摆出文房四宝,此时天已经大亮了。
隔壁卖粥的老汉等他摆好东西,方才招呼道:“柳大郎,用过朝食了么?今日天冷的很,喝一碗热粥暖暖身子吧,老汉请你,不要钱。”
柳伯良连连摆手道:“怎能让华伯破费?吾带了炊饼,是贱内亲手做的,吾用些炊饼就好。”
他的目光转向柳长风,问道:“二郎可要吃热粥?”
不等弟弟回答,他便自作主张从钱袋里摸出了五文钱,交给华伯道:“华伯,劳烦来一碗热粥,吾家二弟身体虚,这天寒地冻的,是该暖暖身子。”
华伯递过一碗热粥,看柳长风拿起木碗,毫不谦让地喝起了粥,心里暗自摇头。
他一直在这里出摊,与柳伯良相识多年。
这柳家大郎为人是极好的,平时急公好义,经常帮他们写招牌,分文不取。
但这位柳家儿郎,可就不敢恭维了。
前几个月才出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本来柳大郎只有初一十五两日到云林寺来,还经常见不着这位二郎。
就算来了,也是袖手旁观,一会儿就没影了。
别人的家事,华伯不便多言。
他收下钱,又打了碗粥道:“这是老汉今天刚出的药粥,还未取名,不如就请大郎替老汉取个名字,再添到招牌上,全当是这碗粥钱了,可好?”
柳伯良推辞不过,只好喝了一口,问道:“这里面可是放了五味子?”
“正是。近来天干物燥,香客们多有肺虚咳喘,女孙便提议,说可以加些五味子,滋补肝肾、益气生津,大郎觉得如何?”
柳伯良摇头晃脑道:“五味子酸咸入肝而补肾,辛苦入心而补肺,甘入中宫益脾胃,入粥是极好的,酸酸甜甜,口感亦是上乘。那便取名五味粥吧。吾这就替你写上。”
“五味粥,五味粥,意思简单明了,大郎果然有大才。”
华伯拍手赞扬。
“华伯过奖了。”
柳伯良提笔在招牌上添上五味粥三个字,方才坐下问道:“二郎,一碗粥够不够,不够这里还有一碗。”
柳长风摆了摆手:“够了。大兄,某去山上替爹上炷香,去去就回。”
他丢下这句话,起身走向山门。
柳伯良也不在意,正襟危坐,慢条斯理地就着炊饼喝完了五味粥,趁华伯不注意,又掏了五文钱,丢进了钱箱里。
不多时,香客们接踵而来,他们也忙碌了起来。
日头越升越高,过了辰时,香客们都上山了,集市便稍显冷清了。
柳伯良已替人写了两封书信,还是没看到柳长风回来,便有些着急了。
他起身道:“华伯,能否替吾照看一二。二郎去云林寺上香还未回来,吾的妹夫说今日巳时要过来,现在还不见人,不知是否迷路了,吾去集市口看看。”
“大郎放心去吧,这里都是乡亲,哪个不长眼的敢动你的东西。”
“就是,我们替你看着,你只管放心。”
华伯高声应了一句。
其他商贩亦是快活地附和着。
柳伯良拱手谢过,便快步朝外面走去。
还未走到集市口,他便听到了些喧哗声,不由加快了脚步。
走出一看,集市口停着一辆牛车,车上装着满满的木炭,卖炭老翁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公公,老汉这木炭只换铜钱和吃食,这些绸缎,老汉确实是不敢收啊。”
两人坐在马上,立于老翁身前。
一人着黄衣,正是宫中内侍的装扮。
另一人着白衫,柳伯良认出他是主管此地市集的官吏。
官吏趾高气昂道:“官府明文规定,绸缎绢布均可照价替代银钱,你凭什么不收绢布?”
因为银钱笨重携带不便,所以大兴商务交易是可以用绸缎绢布替代银钱的,就连交赋税也可以用绢布交。
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里。
小黄门身后的马车上堆满了琳琅满目的货物,却只有半匹绸缎,成色不佳,按市价,至多不过值千文钱。
而卖炭老翁那一车木炭,少说也有二三十称,一称二百文钱,最起码也有四千文钱。
谁都能看出来,这是要强取豪夺,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句公道话。
柳伯良怒火腾升,锵锵锵走出人群,大声道:“以物易物便要货物价值相等,老人家,你这一车木炭有多少?欲作价几何?”
“正好二十二称,老汉前头卖了几称,都是按二百文一称卖的。”
卖炭老翁小心翼翼地回道:“若是公公诚心全买下,老汉可以做主,一百八十文便可。”
“好,就当是一百八十文,二十二称便是三千九百六十文钱。”
柳伯良踱步到马车前,指着陈旧的半匹绸缎道:“永宁城中的绸缎,一匹大抵是两千文,但这半匹绸缎都褪色了,价格就得折半,顶多值一千文。还差两千九百六十文钱,请问公公打算用什么找补?”
终于有人说了句公道话,围观的百姓却尽皆露出了不忍直视的神情。
宫中采买,强取豪夺已是惯例。
从来没有人敢质疑,这书生怕是自寻死路。
果然,官吏勃然大怒道:“柳伯良,又是你这个刺头!你一大把年纪,连秀才都不曾考中,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张公公这些绸缎,都是内库中的上品,半匹就可以卖四两银,这么算起来,老翁还得再找张公公四十文钱!”
太监张和不阴不阳地开口道:“本公公是为宫廷办事,怎能与百姓计较这些蝇头小利,四十文不用找了,这半匹绸缎换一车木炭,绰绰有余。”
“你们信口雌黄!这些绸缎明明就是陈年旧货,根本不值四两!”
柳伯良气得瞪大了眼睛,张开双臂挡在牛车前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如果你们非要强取豪夺,先从吾身上踏过去!”
“好你个柳伯良!几次三番与本官作对,你真当本官不敢动你?”
官吏脸色极为难看,柳伯良挑事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以前也就罢了,今日当着东宫内侍的面,这是赤裸裸地在落他的面子。
他忍无可忍,吹响了哨子,人群里便涌出十来个差役,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看见是柳伯良这个刺头,差役们也没有好脸色,将他推倒在地,直接踩在他的脑门上。
“你们这是强取豪夺!吾不服!吾要去告御状!”
柳伯良在地上拼命挣扎,满脸泥污,脸上却毫无惧色。
官吏翻身下马,把绸缎取出,挂在牛头上,朝柳伯良吐了口唾沫道:“你们姓柳的都成贱籍了,还敢这么嚣张?告御状?有本事你只管去,你看圣上会不会理你!”
“呸!卖国求荣的贱种!”
柳伯良双目赤红,倍感无力。
当杨明来到集市口,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登时怒发须张,暴喝道:“放开我大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