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化风)
永安三年(公元530年)秋天,幽州、平洲、泾州、豳州以及向西直到灵州,整个北魏境内的大小叛乱已全部被平定。
对于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来说,如今兵戈止息,天下太平,安居乐业便是他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人们欢喜雀跃、拊掌相庆。
但是,此刻在含章殿陪伴尔朱英娥的元子攸,却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他盯着尔朱英娥的肚子,眼神中流露出的不是即将要做父亲的喜悦,而是一种夹杂着担忧、焦虑、甚至有些阴鸷的复杂情绪。他有些恍惚叹息道:“从今往后,天下无贼了……”
尔朱英娥点头应道:“是啊!贼寇已除,如今四海承平,陛下当是高枕无忧了。”
听到这话,元子攸猛然反应过来方才自己的失态,忙点头道:“皇后所言甚是,朕方才是想着要如何安置好战后的百姓,此事十分重要啊。”
尔朱英娥笑笑,并没有多想。她知道元子攸是一位有抱负的君王,他一心想着要励精图治、复兴大魏。故而总是朝夕不倦地在太极殿批阅奏章,并屡次亲阅刑讼卷宗,想要整顿吏治,澄清宇内之治。
此时安居后宫待产的尔朱英娥并不知道,朝堂之上,父亲与皇上已从貌合神离演变到针锋相对的地步了。
原来,尔朱荣虽常年在外征战,暗地里派人寻找四象刀,可是洛阳的朝政他也一直在遥控着。他明目张胆地干涉朝廷用人,将自己的人安排到河南诸州担任刺史要职。在被元子攸拒绝提议后,竟口出狂言道:“天子由谁得立!今乃不用我语!”
而后,尔朱荣趁着关中平定,开始不满足天柱大将军之位,并向元子攸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试探:加“九锡”。
历数前朝,西汉末年的王莽、东汉末年的曹操、曹魏末年的司马昭等人,皆是曾加过九锡的权臣。所以,尔朱荣提出这个要求,在元子攸看来,无异于公开篡逆。
权臣与天子的较量,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当尔朱荣不经朝廷批准,便擅自带着五千骑兵从晋阳出发,浩浩荡荡抵达洛阳时,他内心是飘飘然的。因为出发前,族中大巫通过占卜告诉他,洛阳上空隐隐有宝象祥瑞之气,莹莹光华,仿佛是天池上倾散出来的星辰,而循着星辰的踪迹,便能找到四象刀。
当然,除了寻找四象刀,尔朱荣还有一个非来洛阳不可的理由,那便是尔朱英娥也到了快分娩的日子了,一个具有契胡族血脉的皇子,哦不,太子即将诞生。
神谕似乎即将灵验。
而另一边,沉浸在即将为人母喜悦之中的尔朱英娥,并没有发现宫中已是暗流涌动。
元子攸已经下定决心要先下手为强了。
武卫将军奚毅原是尔朱荣的心腹,被安插在皇帝身边做眼线。当他察觉到皇帝的想法后,并没有告知尔朱荣,而是选择站在皇帝这一边。太极殿内,他向元子攸表忠心道:“若贼子谋反,臣宁愿为陛下牺牲也绝不侍奉契胡!”
看着皇帝眼中的疑虑,奚毅又进言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臣此前曾听太原王酒后说过一个关于契胡族的神谕。”
“四象刀?四象刀……”元子攸在听完这个契胡族的神谕后,神色复杂地喃喃道,眼中杀机尽现。
次日,城阳王元徽与武卫将军奚毅骑着快马飞驰到尔朱荣的府邸报喜,口中喊着:“大喜,大喜,皇后生太子了,请太原王入宫同贺。”
尔朱荣闻言,心中大喜,又见奚毅也在,便放下心来,带着几个亲卫便随元徽入宫了。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神谕中昭示的这个孩子,是否同他一样,可以延续契胡族的荣耀?
可惜,尔朱荣没有机会看到那个其实要下月才会出生的外孙了。
在他进入明光殿后,十几个刀斧手一齐冲了进来,久经沙场的尔朱荣下意识地冲向了元子攸,他想着,只要劫持了这个弱不禁风的皇帝,那就还有一线生机。
就在尔朱荣伸出手要钳制住元子攸的一刹那,他听见元子攸说了句“四象刀”。
“什么?”
就是这瞬间的迟疑,一把锋利的短刃刺进了尔朱荣的胸膛。想来元子攸对眼前的这位权臣是恨极了的,他红着眼,使劲又将短刃往里刺深了几分。
尔朱荣低头凝视着刀柄,那上面是契胡族的古老图腾。这就是他苦苦寻觅了一生的四象刀?
刀斧手们呼喊着朝尔朱荣杀来,他紧紧握着刀柄,意识开始模糊,刀剑落在身上仿佛也感觉不到疼痛了。黑暗中,他恍惚又听到了天池之巅的猎猎寒风,是自己辜负了契胡族人的神谕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
听到噩耗后的尔朱英娥,当即昏倒在了含章殿。一个月后,在痛苦煎熬中,她生下了一个男孩。
尔朱英娥不愿再见元子攸。元子攸在殿外听着孩子的哭声,默默良久,终是长叹了一口气,而后宣布大赦,并昭示天下,这个孩子就是大魏的太子。
但一切,终是覆水难收。而权利的游戏,也并没有就此结束。
就在尔朱英娥带着孩子幽闭含章殿这短短三个月内,尔朱氏的族人以为尔朱荣报仇雪恨为名,拥立了长广王元晔为帝,并于十二月初三,攻克洛阳,生擒了元子攸。
含章殿被迫打开,尔朱英娥看见堂兄尔朱兆一身戎装,周身尽是肃杀之气,那佩剑上血迹都还未干。尔朱英娥不由得抱紧了怀中的孩子。
尔朱兆皮笑肉不笑地道:“皇后堂妹,为兄已为你父亲报仇了。你身为尔朱家的女儿,怎的还抱着拓跋家的孽种?”
尔朱英娥怒叱道:“放肆!这是大魏太子,尔朱兆,你休要胡来!”
“堂妹啊,皇帝现在都是我家阶下囚,你就莫要摆皇后架子了,这小孽种今日绝对不能留!”尔朱兆面露凶光,提剑便向尔朱英娥怀中的婴儿刺去。
“锵……”
电光火石间,只听得一声刀剑相撞的锵锵声,继而火星四射,尔朱兆的佩剑被打落在地。
“什么人?”尔朱兆环顾四周,似乎并未发现异常情况。待回过头来准备继续刺杀小太子时,蓦地心头一惊,尔朱英娥与小太子竟不见了踪影。
铜驼街,齐云楼。
一缕刀魂小心翼翼地缠护着尔朱英娥母子俩,进入了齐云楼。
那刀魂如今还未成形,他凝成了一股刀气,学着世人的样子,向五娘躬身拜道:“救救她罢!救救她罢!”
五娘看了看此时正处在昏迷中的尔朱英娥与婴儿,对着那缕刀魂道:“几年不见,想不到你竟有了神识。你且放心,这小娘子与你、与齐云楼缘法颇深,本座理应成全。只是七情六欲、身心世事,众生皆为之萦绊,与其求渡,不如自渡,她的缘法,终究还是得问过她自己。”
说话间,五娘以手抚过尔朱英娥灵台,她渐渐地苏醒了过来。
“你是……五娘?”尔朱英娥看着四周熟悉的场景,心中感慨万千,不由得想起了当年那场似梦非梦的境遇,仿佛一如昨日。
“是,小娘子,这里是齐云楼,我们又见面了。”五娘笑道。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的孩子!”尔朱英娥忙看了看仍在怀中熟睡的孩子,这才稍稍安了心,慌乱中她强行稳了稳心神,只记得尔朱兆提剑要杀自己的孩子,却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出现在齐云楼。
五娘忙安抚道:“小娘子勿惊!你与孩子眼下都是安全的。当年你从齐云楼中带走了一把四象刀,此次便是那四象刀救了你们母子二人。”
“四象刀?竟又是四象刀!这些年,冥冥中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有四象刀的影子……”尔朱英娥看不到刀魂,她只是看着桌面上那把泛着幽光的短刃,那上面古老的契胡族图腾,已被鲜血染成了暗褐色,她知道那上面沾着的是父亲的血。
“五娘,我的父兄被我的夫君杀了,我的夫君又即将被我的族人处死,他们甚至还想杀了襁褓中的稚子。我看到他们眼中只有权利,只有荣华,却唯独没有亲情与和平。”尔朱英娥拿起四象刀,向五娘断断续续说着这数年间的经历,那些关于神谕的,关于父女族亲的,以及关于与陛下之间的种种。
“五娘,当年你说这四象刀是你亲手锻造,那这四象刀与神谕到底有何关系?而神谕,又是否真的存在?”
五娘静静听尔朱英娥述说着,这个原本应在北秀容川自由洒脱的明艳少女,却因一个虚无缥缈的神谕,在洛阳城中风雨飘摇。
五娘沉吟片刻后道:“所谓神谕,不过是世人的勃勃野心罢了!当一个酝酿已久的谋划只欠东风时,心中的欲望,便是神谕。”
尔朱英娥闻言一怔,待想明白后,不禁哑然。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五娘道:“小娘子,如今外面战火未歇,你带着孩子诸多不便,不若在齐云楼中暂避风雨,其他的事,往后再做计较罢。”
尔朱英娥向外看了看萧索的街道,往昔繁华的街道,目下空无一人,唯剩废墟中的尘烟缓缓落地。清晨的一缕阳光映照着满地废墟,焦黑的房梁和瓦砾中升起了徐徐而上的青烟,这青烟背后,皆是人性的贪婪与欲望啊!
尔朱英娥思索良久,道:“五娘,我知你非常人,当年你说四象对应世人生、长、老、死四个阶段,四象变化,周而复始。我这一生也就罢了,但我希望这个孩子能跳出四象,去一个干干净净的地方,那里没有硝烟,没有战争,只有澄澈的天空和洁白的云雾。”
五娘心念一动,她看见了尔朱英娥眼中的向往:“你想带着孩子去天池?”
“对,天池。我愿与孩子化作天池之巅的一缕清风。被撕裂的躯体,灵魂只能悲戚哀嚎,我想带着他回到风起之地,给他一个自由而纯洁的灵魂。”尔朱英娥道。
“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
匪风飘兮,匪车嘌兮。顾瞻周道,中心吊兮。
谁能亨鱼?溉之釜鬵。谁将西归?怀之好音。”
传闻天池湖水清澈,晶莹如玉。四周群山环抱,绿草如茵,野花似锦,是北秀容川的一颗耀眼明珠。
听说,后来的北秀容川上,遍植挺拔苍翠的云杉、塔松,漫山遍岭,遮天蔽日,十分美丽。牧人们常常能听到天池之巅传来缈缈吟唱。